A4：副刊·龙水湖
□郭振宇（重庆）
石正心，是小城文旅委科长，一个老实得有点木讷，认真到有点较真的男人。永远穿着浆洗得发硬泛白的旧工装，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走起路来都带着风，说话跟凿子凿石头一样，嘎嘣脆。石正心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宝顶山脚下的老石匠，凿了一辈子石头，也把“石头的筋骨”凿进了石正心的骨头缝里。祖父在临终前握着石正心的手说：“正心啊，石刻会说话，你要听它们说什么。”
办公室吱呀作响的门被推开，抬眼看见了金鼎公司的老板贾万财。金鼎公司，是此次宝顶山石刻维护项目的头号竞标方。
“石科长，缘分啊！”贾万财一身名牌，笑容却像劣质胶水粘上去的，又热又假。“听说令尊是宝顶山响当当的老石匠，巧极！我新得了块石头，放我这儿是埋没了，给老爷子把玩。”
石正心的目光在那温润的鸡血石上停留了一瞬，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他猛地合上盒盖，力道之大，震得桌上茶杯一跳。“贾总，拿回去。招标，凭实力说话。”贾万财脸上的笑容僵成了石刻面具，看石正心态度坚决，只好悻悻而去，未察觉从文件袋掉出了东西。石正心捡起一看，是劣质材料清单和文物交易书。
石正心以为这只是开始，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然而，贾万财之后，事情好像到这里结束了。
斜阳微暖的那天下午，石正心正参加一场文化自由交流大会，斑驳的余晖洒落一道清瘦婀娜的身影，蓦然撞在了石正心回头的一瞥上。
“正心，怎么是你！”她叫曲骊，是石正心的高中同学。身着一袭素绣的改良旗袍，典雅中透着纯净的灵气，仿若从古画中走出来的脱俗的仙女。
曲骊从集市贸易、科举人才、官民一体、政教和谐，处于巴蜀领先地位的宋代大足繁华，聊到海棠无香，唯大足海棠独香，号称“海棠香国”的浪漫。
聊到石刻《牧牛图》时，曲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暗，“牧人驯牛，以牛比心，终调伏心意。”
起初，石正心保持着警惕。“你这些年在做什么？”石正心问。
“会计公司，接了几个公司的财务。我们不聊工作。”曲骊声音清越，神态专注，在那些对石刻饱含深情与洞见的言语面前，石正心竟有了一丝久违的放松。
真正的惊雷，在一个沉沉的深夜猝然炸响。
妻子声音支离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爸走路不稳摔倒了，送进医院，医生说是听神经瘤，手术费要二十万，拖不得。”哀泣声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石正心的耳膜。
曲骊第一时间出现，跑前跑后，联系顶尖专家远程会诊，给出详细的治疗方案。
就在石正心为医药费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之际，曲骊带来了“曙光”。“正心，这个合同签了，叔叔就有救了。”
病房里灯光昏暗惨白，石正心赫然看到“金鼎公司”几个字。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给金鼎公司做账出了问题，贾总没追究还帮我还债。让我劝你，别太较真。”曲骊身体微倾，把笔递给石正心，露出了颈间的红宝石项链，像贾万财那块鸡血石一样烫眼。她指尖轻触石正心的手背，微凉细腻的触感，如电流窜过，在巨大压力下竟然带来一丝诡异的慰藉。
“正心…”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呼唤从病床传来，如同穿刺迷雾的钟声。石父睁开了眼，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腕，浑浊的目光穿透出光亮，嘴唇哆嗦着，用虚弱抖颤的声音说，“石头干净，不能脏！”
这七个字，瞬间敲醒了石正心所有的迷惘与侥幸！父亲一生凿石，把骨头都刻进了石头里，用尽最后力气，也要传承这庄严的戒律。
石正心猛然回头，眼中的血丝密布，却燃着一种淬火后的清明与决绝，他抓起那份合同，在曲骊惊愕的目光里，“哧啦…哧啦！”纸张被狠狠撕裂。“我爸说得对！石头要干净，人心更要干净！你还是走吧。”
曲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精心维持的温柔与优雅荡然无存，眼神变得阴鸷而锋利，一句话没说离开了。
石正心抵押了房屋、变卖了珍藏的石刻艺术品，凑够了钱。在交钱做手术的时候，医院却说，“石先生，您父亲的医药费，已经缴过了，预存了二十万元。”
谁缴了医药费？这一刻，石正心懵了，带着恐慌。像有一张巨网，裹挟着他，喘不过气。
手术很成功。石父奇迹般挺了过来。然而，石正心却发现自己在工作中遇到了一些阻力。原本正常推进的工作，突然变得困难重重，有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对他的质疑声也此起彼伏。
没过多久，驻区文化旅游委的纪检组就收到了举报石正心的匿名信。舆论的漩涡瞬间将石正心吞没。单位走廊里的窃窃私语，妻子担忧的眼神，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在石正心的心头。
石正心感到迷茫，再次来到宝顶山大足石刻，看着那幅《锁六耗图》，愣神了很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石正心豁然开朗。
调查组进驻的日子里，石正心依然勤勤恳恳，认真完成每一项工作。他带着调查组走访宝顶山石刻维护项目现场，指着《锁六耗图》讲解。“人们之所以摆脱不了痛苦，是因为把持不住自己的心性，锁不住六耗，所以得不到智慧，也无法获得解脱。”
早在石正心发现有人为其父缴纳医药费后，便查看了监控，第一时间联系了纪检组，上缴了不明来源钱款。缴费单签名处的“石”字末笔，像极了贾万财在招标现场甩出的笔锋。调查进展迅速，金鼎公司的画皮被层层剥开，相关人员落网。
真相大白的那天，阳光格外明媚。石父拍着儿子的肩膀，欣慰地说道。“小时候，你爷爷常说，大足石刻是坛陈年老酒，要细细品味，然后取其精华，加以传承与发扬光大。”
在真相大白、父亲也逐渐康复之际，石正心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选择。
大足宝顶山“石心不移”廉政教育基地，在展厅的核心位置，摆放着一面巨大的、精心雕刻的石匾。上面赫然几个大字：
识心正心，石心不移。——石匠石正心
石正心决定用另一种方式，将父辈们的这份坚守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