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福成(山东)
“玩好玩儿”,虽然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玩意万千。
先说这“好玩儿”三个字,原是顶活泼、顶有生气的话,到了今人嘴里,却往往失了味道。我们总说某样东西“好玩儿”,大抵是它能给我们即时的、浅表的快慰,像一阵风,拂过便算了。
再说王世襄先生那句“玩儿都玩不好,还能做什么呢?”里的“玩儿”,却是沉甸甸的,有分量,有筋骨。这便不是“好玩儿”,而是“玩好”,前者是被动地消遣,后者是主动地创造,是于无用处安顿身心,于有闲中见出真性情。
王老爷子的一生,便是这“玩好”二字最淋漓的注脚。他架鹰逐兔,养狗猎獾,秋斗蟋蟀,夏养鸣虫,那些在常人看来不过是纨绔子弟的玩意儿,在他手中,却都成了可以穷尽一生去钻研的学问。你看他写《蟋蟀谱集成》,养小虫的葫芦要讲究“紫、润、坚、厚”,连一把“起盆”的草茎,都需用特定的“筒子草”,在立秋前采收方得其韧性。这份考究,哪里是“玩物丧志”四字可以轻飘飘概括的?这分明是格物致知的精神。他将“玩”从一种轻浮的娱乐,提升为一种严肃的生活美学。在他那里,玩不是生活的调剂,而是生活本身最醇厚的底色。人若不能在“玩”中寻得一点超脱功用的专注与欢喜,那生命便真成了一部只为生存而转动的枯燥机器了。
由此想来,我们今日之所谓“玩儿”,实在是有些潦草了。我们的娱乐,太多是被填喂的,是屏幕里流光溢彩的虚影,是算法精心算计好的刺激。我们忙于在虚拟的世界里“打卡”,却忘了如何在实际的生活里“打趣”。我们似乎拥有无数种消遣的方式,心灵却依旧感到空洞乏味。我们追逐着“好玩儿”的浪潮,一浪接过一浪,却从未在一件事上沉潜下来,将它“玩好”。王世襄们玩儿的,是物与我之间的交感与默契;而我们玩儿的,常常只是与一个发光屏幕的孤独对峙。
真正的“玩好”,里头是藏着哲理的。它要求你全身心地投入,忘却时间的流逝,达到一种“心流”的状态。这状态,近乎于艺术的创造,也近乎于禅的修行。譬如古人抚琴,不只是拨弄丝弦,更要讲究环境、心境、衣冠,甚至听众。一曲《高山流水》,弹的是琴,见的却是胸中的丘壑。又譬如日本的老匠人,做一枚点心,捏一把陶壶,其虔诚与专注,与高僧面壁何异?这都是在“玩儿”,但玩儿的背后,是对生命秩序的敬畏,是对完美一丝不苟的追求。这样的“玩儿”,才养人,才润心,才能让一个人在喧嚷的尘世里,为自己筑起一座安宁的精神后花园。
王世襄先生那句话,之所以隽永,之所以有趣,之所以有意思,正是因为它道破了一种被我们久已遗忘的生活智慧。人生在世,若不能在一两件“无用之事”上找到纯粹的乐趣,并把它做到极致,那么,那些“有用之事”的奔波劳碌,其终极意义又在哪里呢?“玩儿都玩不好,还能做什么呢?”这话问得天真,像个孩子,可细一想,又深沉得像个哲人。它仿佛在说,一个人若失去了游戏的能力,便也僵化了创造的能力;若不能再为无意义的事而欢欣,那生命最终的意义,恐怕也便要落空了。
寻常日子,楼下的车流声日复一日地嗡嗡作响,像一条永不疲倦的河流。我常常想起童年时,在乡下老家,于夏夜的草丛里屏息凝神,只为捕捉一只萤火虫的情景。那时的快乐,是那样地具体、饱满而专注。或许,我们真该从这纷繁的信息与物欲中,暂且抽身出来,寻一件无功利的小事,认认真真地“玩儿”上一玩儿。不必是架鹰养鸽那般宏大,哪怕是学着辨认几颗星辰的名字,耐心地养一盆苔藓,或是笨拙地临摹一幅字帖。在这“玩好”的过程里,我们或许能重新触摸到那个久违的、鲜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