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杰(四川)
睁开眼,瞄了一眼动车窗外。
哇,满眼金黄。
麦子,成片的麦子。
正是盛夏麦熟时。
麦熟熟一晌。我知道,早上青绿一片,中午麦就全熟了。
晌午后的原野只剩下麦黄,黄杏一样的大黄,阳光一般的金黄。
地头有收割机在割麦了。
不知原野里是否有杜鹃鸟在叫,但我从金黄麦浪的起伏里能够感知杜鹃的啼叫——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我烦杜鹃,也怕听到它叫。
麦子抽穗时,杜鹃就开叫了,不分白天黑夜叫,吵得人心烦。
早晨莫想赖早床,父母早起,我们几姊妹也得跟着早起。
快!起来割麦!
麦割完,杜鹃还叫,没完没了。
我曾多次试着跑坡上林中驱赶杜鹃,结果都无功而返,我连鸟影子都没看见。
田野里大抵有杜鹃叫,只是动车里听不见。
车厢里的旅人恹恹欲睡,他们对窗外麦黄不感兴趣,那些金黄在窗外从容掠过,若一片云飘走了,谁去注意呢?
不过,我挺在意的!我一见麦黄,就感浑身麦芒在刺。
窗外的麦地是平原上的一片麦地。
然而此时,浮于我脑际的,却是家乡那一坡一坡的麦黄。
一坡麦黄有别于一片平原上的麦黄。
平原麦黄,色彩单一,一块一块地,像大地的补丁。
一坡麦黄,那黄黄得有层次,青绿相间,黄得起浪。
在城里蜗居久了,对麦黄有些淡忘,陡然一见,不禁心旌摇曳。
如果村庄有颜色,那定是麦黄的颜色。
有一个五黄六月的成语,从原生字面理解,是指到了农历五六月间,麦黄了,得抓紧时间上坡收割,否则,一泼雨下来,颗粒无收。所以这个时节最忙,得和偏东雨抢口粮。这成语喻农忙,是引申了的。
盛夏阳光毒,一晌太阳就把青麦晒成熟黄麦。
母亲能掐会算,一早上坡摸麦,啥时割麦她心里有数。
从坡上回来,母亲开始备背篼,取钎担,磨铁镰。
老家丘陵浅,麦地在后山坡,稍斜,因势就形,地边有柏树,就几棵,不欺庄稼,又可耕作后躲荫。
地边围满杂草,所以地块像盆景。
老家后山坡很美,很美。
母亲身矮,一入麦垅,几乎不见。
我们几姊妹割一垅,母亲割一垅,不过我们总拖在母亲之后。
太阳光直往麦杆间挤,挤得我汗如雨下,割一把麦,挥一次汗,每挥一次汗,就有麦芒硬硬地扎我一下,豆珠汗过脸,脸上火辣辣疼。
割满一背篼麦穗,就往家里背回一次。
母亲比我们利索得多,她背两趟,我们只背一趟。
趁母亲背穗回家那会儿,我就停下来耍。
我压倒一片麦茬,躺上面,麦茬硬扎扎地顶我背,我像浮在麦海上,阳光挡在眼睛之外,内心阴凉极了,我闭眼闻满坡麦香,听满树蝉鸣。
我们几姊妹想父亲了,父亲若在,我们吃不了这些苦。
父亲是在麦子成熟前因病去世的,他亲手种下这一坡麦子,却没看到麦黄,闻到麦香。
这一坡麦子,我们整整割了三天。
一坡麦子在院坝里堆成一座金黄小山。
晒麦穗,舞连枷,一粒粒麦子阳光豆般,满院子滚。
一暗,一亮。
动车钻出隧道,前方又出现一际麦田。
我掏出电话打给我姐,今年麦收如何?
姐说,唉,今年种的少,还不够喂后山坡上的雀鸟哦。
我哦了一声。
我能感受到,老家有一群幸福的鸟儿正在后山坡麦地里扑棱棱地飞。
现如今,珍珠般挂在翡翠一样青山绿水间的一块块麦地,充其量也就只是老家一个点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