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7：渝周刊·巴蜀文旅
华严三圣造像周宇摄
吹笛女造像周宇摄
□姚辉
1.
北斗渐隐。那顺着山势
攀援而上的人突然
被一道蓝光紧紧卡住
他已在山野里寻觅多年
他想让石头认出晨光之源
认出那些斑驳骸骨曾
吱嘎不息的信仰
这道蓝光 也许就来自
祖辈的骸骨以及灵魂
蓝光呈现菱形
然后又过渡为那人
晃动的手势
北斗为何指引他上路？如果
忘记母亲的叮嘱 他就
不会成为石头之子
他的母亲 也是石头和
霜雪环绕的母亲
母亲将北斗收至灯焰中部
遥远的母亲指给他看
石头的往昔
看石头即将涌出的
誓言与梦……
2.
攀援者双手捧定晨光
他 的确拥有过母亲及父兄
传递的誓言 他被誓言
界定为诸佛留存的
千种寓意
他叫出那块石头的乳名
他看着石头一寸寸
长大 长成善意的边角料
或者主干——
“你的饥渴是否印证了
弥勒及诸佛遗忘过的
饥渴？”石头摇摇
颈脖 低声道：
“佛不会只成就你和
石头的饥渴。”
石面上颤动的
晨光 井然有序
幡然醒悟的人
将最纤弱的肋骨
拔出 抟成玄铁之錾
他 已瞅准了
石头最饥渴的部位——
3.
叮。叮当。叮。石头
结束缄默 并将金色之雾
缠在自身底部的阴影上
叮当。叮……母亲
让飘飞的石末成为馔肴
诸佛降临 你还能以
怎样的方式向石头叩问
饥渴的本源？
你可以短暂地将母亲
遗忘 像旭日忘记
灰暗的道路 像錾子避开
石头的祈愿——
叮。叮当。我们累了
你是持续向石头
索要梦境的人 我
有些累了 但我会习惯
你刻骨的坚持
第一块石头
为说法的弥勒活着
它只能活着
佛从石头额际除去沧桑
佛的边界 就是
你与母亲爱憎
共存的边界
4.
公元650年 唐朝变得
偏远 而佛与法度
进入到无数灵魂
正中央 一群凿石者
在佛的面容上
标注时光与肉身
陡峭的警示与欢愉
5.
从尖山子转向
北山 转向时间奔赴的
另一种方向——
那个为山脊剖析命运的人
也握着一柄灼热之錾
“我可以忽略
石头的疼痛吗？”
“你……可以忽略。”
那人循声望去 一块弧形
石头抖颤 那人似乎
又认出了父亲
厚实的身坯
“我是否能让佛
换一种方式存在？”
“不能！佛只有一种
存在方式 佛只能
像石头或者骨缝中的
风一样存在……”
那块弧形石头将
身上脱落的晨昏逐一
嵌入善恶图谱
倦怠过的錾子叮当有声
而佛光宏阔 它
压碎了 恶意固守
多年的沉沉灰色
6.
石头不会错过
石头的眺望
石头是告诫者
在山与山不朽的善念中
它们 肩负布施
与获取的双重使命
石头从胸腔深处
掏出大卷砥砺
灵肉的光焰……
7.
我是韦君靖 或者你和
你们也是韦君靖——
那位头裹青丝帕独自
趱行的人是韦君靖
戈矛靠在岩石上 从血
与火中归来的戈矛
将自己斜靠于三天前
仍在向永昌寨
移近的累累岩石上
二百四十多年前那些
凿石者的裔孙聚在扼守
生计的寨子中 他们
将戈矛上的血拭去
他们 也是拥风
而立的韦君靖
善意的石头围合成
多少期许与慰藉
这些石头踮足 遥望着
尖山子上那些紧紧
抱定佛性的石头
是的 我们也该凿石为龛
将佛与一己之念
从石头中寻出 让石头
以超越石头的面目
活着——
星宿升上北山
毗沙门天王跃出巨石
这持伞者的庇佑
华光迸现 请止息杀戮
请让戈矛自愿锈蚀
我是跟随佛出入于
石头的凿刻者 石头砸伤过
我的左脚 而我
从伤势里获取过多种
难以言说的赐予
我是韦君靖
那块居于疾风末端的
石头 也是韦君靖
8.
从毗沙门天王凝望中的
霜迹洇开 再经历
二百五十余载光景
这佛的地界渐次延展至
观音坡 佛耳岩
营盘坡 北塔寺及
人心和各种鸟兽之形
在石头里找到自己肉身的佛
成为家常烟火绾结的要义
他们 慈颜不改
始终垂怜于整片土地
葳蕤的生息
佛在低语什么？
从陌生到熟悉 佛
有值得人与石头不断
温习的甘苦 佛让石头
进入另一轮次的
石化之谜
那些跪守在石头下的人
将简朴的身影留给
骤雨 留给一块
安详之石步入黄昏时
曾一遍又一遍
修缮的山色
9.
这是善与真的土地 佛越聚
越多 祖祖辈辈凿刻的佛
让大足的石头 成为
石头伟大的启蒙者——
也有沾满虔敬者热血的石头
被佛从万千石丛中挑出
安放于晨昏交接之际
石头颤抖的骨节
触动古老经卷
诵读经卷的人也是将善意
磨琢成衣食的人 他们
为石头付出 为石头可以
承受的伤痛和爱付出
还记得那个
为一个刻错的字
恸哭的人吗？因为愧对
石头 他将那个字
重新凿在自己
吱嘎不息的骨头上
佛从未忽略所有琐碎的
爱与祈愿 这是善
与爱的土地 所有石头
都渴望飞翔 它们
将躯体内的光芒一一取出
构建起佛壮阔的背景
它们 将成为代代
相续的光芒使者
10.
——请宽宥那个
以额叩石的人
他不呼天不抢地
只请石头斟酌自己
有限的血
这弃米粒而选择金锭的
抓周者 这五岁
落发的僧人已石头般
坚实 他向风雨
求道向枯草荣木求道
向蛇蝎静伏的泥埂求道
向与春天作对的雪
求道 他是石头的
另一种释义
——以额叩石
而此刻宝峰山是空的
云与星斗区分的
时辰是空的 三种方位
佛光朗照 而此际
默然独守的石头
是空的——
向石头赊借七十二种
春秋 就能让灵魂依次成形
“只需要七十二种？”
——另外的春秋可以
被石刻的寄寓覆盖
但也许 仍不止七十二种
草青叶落的更替
石头允诺了这赊借
当施地的人从悖逆再到
悖逆 石头坚持将这
为山川改名的人
选为殉道者
接受更名的宝顶山上
凿刻声四起
一个人的命运
就是石头和一群人
共同的命运……
11.
他仍记得韦君靖们
开凿过的所有
石头……执戈者韦君靖
也是将他双手磨出
老茧的砂石型
韦君靖
刁难者加入到
开凿队列中 佛的聚落
陡峭而奇崛 那将
自己绑在悬崖上的人
必须看着自己
一遍遍朝向
深黑色虚无滑落
请拾起那些被砸伤的手势
拾起父母的默念 忧虑
和一个幼童从背影里
掏空的血 请拾起
悲悯者揣热过的歉疚
请拾起火把跌碎的
全部梦想
他现在必须把自己和
石头区别开来
他几乎败给了自己的执念
“假使热铁轮，于我顶上旋，
终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
石头袒露亘古灵魂
——而他只能取胜于
自己值得反复
锤击的执念
12.
将鬈发人称为圣僧的
是宝顶山左翼第八十一块
石头。一块暗红色石头——
悬空的石头
成为某种说法的立足点
它 认识那个与风雨
密切相关的鬈发人
发愿者那么艰难 他必须
进入各种庄严的石头
与其他鬈发人一起确认
佛抵达的时刻
“大愿宏持……”铁与石相互
砥砺 愿望持守的火
不会被风击碎
佛又一次取像于
凿刻者的自画底本
佛无法忽略
凿刻者永生的痛
牧牛图中的鬈发人
如何对应于地狱变及
观经变等石龛中的鬈发人？
谁有理由用愿望
掂试满山
石头的轻重？
而将鬈发人从佛的宿命里
区隔开来的 仍是
山顶左翼那块比所有
愿望略高的石头
13.
石头曾多少次修改
自己的面目？
为佛身描彩的人借助了
虹的力量 崖壁上的铭文
让风声变近——“吾道
苦中求乐，众生乐中
求苦。”每块石头
都在重述佛与凡胎们
共同顺应的谕示
善与恶：石头摊开
大地的命运 赤翎之鸟
飞过 它也将承受
这让石头超越
善恶的命运
14.
去南山时 赵智凤
又看到了什么？
还有石门山 石篆山
被佛的路径引领的赵智凤
即将走遍这诸佛的道场
即将在石头的光芒中
找到自己逐渐
嶙峋的背影
或许还有一块
石头 仍在陪着这
不倦找寻的人认真修订
自己灵魂的光芒
15.
这片土地永远
拒绝渎神者——
一些人活成了石头的
年岁 他们将命与善意
铺入千秋厚土 他们
承续星空之爱 也用血肉
献祭佛和石头的宣示
严逊 冯楫 僧人朗然
以及数不胜数的无名者又一次
进入到石头庄严的阵列中
他们彼此陌生 然后
绕过千百种空旷的年月
慢慢 变得熟悉
他们理解石头的痛处
想成为经卷的石头刚从
风雪深处醒来 他们熟知
石头修葺祝福的方式
石与佛：悬置的轮回涉及
所有具体的骨肉
那双将菩提树凿进
石头的手 即将越过
苔藓的往事——
一代又一代
石头。善与救赎的石头……
远处的钟声不曾止息
风回到石头最早的冥想中
一种祈愿：钟的
身影也必将成为石头
16.
那块从石篆山走失的石头
终于回到了原来的
位置 这让天光
复位的修道者为何不只
属于一种道路？
它 也可能去石门山
寻一个早于暮色的
地点立定——
身侧是儒与佛
交替的石头
是入世者将无数佛号
凿进灵肉的石头
认识佛的石头必须
首先认识人的局限与可能
认识人超越
虚幻的原初力量
——那皓首的渡劫者
还能在绢帛上
记下什么？
千千万万种石头就是
同一块石头
或者 就是同一种
石头坚韧的心性
17.
弥补石头裂痕的方式
是古老的 有时
还可以求助于那些
自铸芬芳的海棠
求助于海棠延展风雨的
旧时花瓣——
佛与伫于背阴处的
儒者认得那棵
觉悟的海棠
石头深入漫长花事
并成为果核内侧持续
颤动的寄寓
而拈花之手沾满异香
这石质的手 去疴
去积怨与荼毒
去历历劫数及苦痛
去杂念 只让花影进入
终极灵魂图谱
……经过石头的言说
大足海棠有了更多开放的
范式 那高举海棠果实
寻找信仰的孩子已
多次梦见
海棠的未来
石头静穆。一棵将自己
纳入凿刻计划的海棠
有望成为艰难
而缓慢的苦修者……
18.
见青山——凿石之余弄草
莳花的人 终于
获取了佛向
石头追讨的道义
自强不息的石头从大风
边际跃起 它们
积攒成整顿悲喜的
力量 并重新
确立正信的层次
山河在艰危时
呼喊过佛的名字
抛却头颅的儒生
还攥着吱嘎的硬骨
他们 翻越刀刃
翻越火与灰烬
固守的警觉
——谁见青山？
梦境中的雪
凝结在佛的眉头上
石头拒绝的苍茫必须
对应于石头坚守的
风俗……
19.
炼丹者需要那块持续
惩恶的石头——
将地狱与天堂的
演进创痕固定在不易
风化的石脊上
逐鼠之猫
也被另一种轮回里的
鼠 不懈追逐
石刻的轮盘在所有
躯干中转动
善是刀刃 而恶
是绝美之花
是草茎与露水缠裹的
许诺 当所有许诺
钙化 鼠终会
找到自己零散的骨节
别尖声惊叫
猫即使被鼠击碎
猫也是预言最好的
背影 是预言
疼痛的千种勇气
炼丹者从彤红的炉中
取出锈蚀身影
他 将几块炸裂的石头
楔入灵魂
他 受命于佛光
锐利的叮嘱
20.
所谓劫波 不过是
海棠花谢了 海棠花
又在另外的天色中
相约重新绽放——
劫波高过
岩石顶部的苔痕
历尽艰辛的善念
主动取消了
雨渍般牢固的苔花
这么多善念
已只能伴随祖传的
风云旋舞
——所谓劫波
不过是尔虞之后我与
坐莲者执着的质询
我让石头铭刻
领命迎迓的
所有浪迹……
21.
那个雨夜 藤甲力士
将我负上青冥——
“你应当认清石头与佛及
道之间的严正关联度。”
力士用石头的语言说
天穹下的石头
排列出灵与肉的阵势
这从大唐一直延续
至今的阵势
历历入目 且呼然回旋
大量素朴风声
我还能对缄默已久的佛
叙说什么？丹炉
成全的长者捻须四顾
他将云霓赐予我的
道路搁向黑鸦的曩昔
有愿望的人
忍受着俗艳之痛
当石头抟出孔丘的倒影
几许冠盖
就该契合山河
与庶民凿空的规则
我 与星月同行
星月认可的神迹属于
石头 属于石头的
爱或遗忘——
我 想在星月之上
刻写佛和圣哲
复沓的脸色
藤甲力士从不倦怠
他给了我三次
俯首石像的机会
他将石头的背脊挪到
夜的历程中
他 已适应了
大足山势间约定
俗成的祝愿
22.
石头。石头忍受
觉悟也忍受
拒不觉悟的尘灰——
石头：忍受是一种荣光
是大地最重视的
思想 是土粒握紧种子时
深远的惊悸……
石头。石头的梦想那么
古老 呓语环绕1007只手
1007只眼 那旷世的
慈悲者记住了你和
无数代人的牵挂
是的 1007只参差的手
尘与世需要这繁复的
把握 1007只眼
露出实体的光 呵
光在呼唤一代又
一代光的赤子
那从牧牛图边走过的人
渴望成为石头——
石头。滚动的石头
历尽百千万劫
养鸡女追赶赤冠巨石
牛的鸣叫让山麓
倾侧——昨天的石头
代表了祷告者
洁净的传说
23.
每个人都是佛的对话者
“德洽远近”的到底是
佛还是石头？“不是
石头！”这是石头不断
重复的话 而我们
绝不能辜负
这一遍遍清空
自我的石头
佛的悲喜覆盖生灵
石头 是初始的生灵
它们创造山河
创造人与人恒久的
骨气 创造玄鸟
重要的承诺
如果石头将苦痛转让给你
请你乘势转让给我
我将迅速恢复
石头的身份 像石头
一样重新诞生
重新历劫而持久 重新
把握石头行进的方向
每个人都是
石头呵护的善意
24.
万千虫豸归集到大足的
沧桑秩序中 它们
抖动刻骨祈愿
它们为神佛辟出持续
陡峭的路途——
神佛之间是否存在
一定的分歧？救赎谁？
惩戒谁？让谁不生不死？
让谁披挂石头的
錾痕虽死犹生？
万千虫豸。石头体现了
难以言说的光芒
那些站在光芒尽头的
供养人 有海棠般
枝繁叶茂的庆幸
就这样 虫豸允许
我们向神佛供奉
我们的九世
三生……
25.
最后的刻石者第三次醒来
这夜太过漫长
橙黄之月席卷光阴——
这让人忘我献身的月
太过宁静
“度一切苦厄。”多少
石头即将苍老 它们
与佛身合二为一
然后进入世俗最为
崎岖的路径
“如露亦如电……”陡降的
霹雳后 佛不再从粗粝的
石头内现身 佛维系着
谁难耐的警示？
佛更正
千百万人的炎凉
最后的刻石者被还原为
山野风声 以及
一只鸟鲜艳的魂魄
26.
公元2023年农历癸卯岁
闰二月十七日 阴冷
晨与一些从笔和杯盏边缘
收回宿命的人一起去
宝顶山 黄昏
又拾级登临北山
红衣解说者递上
一张大足石刻分布图
说：你应当去
拜谒石篆山及南山
和其他几处石刻
——大足石刻共75处
造像5万余尊 铭文10万
余字 但佛有自己的
统计学——“你应该算上
那些从各类石头上被
凿去的部分……”
“你应该算上被
肉身及魂灵不断否定
和湮灭的部分——”
是不是还应该算上
风雨催生以及为
某爿骨殖忍痛
烧毁的那一部分？
或减去随孔雀毛羽
抖动的部分？
27.
我在北山 与南山仅隔
几阵绿色斜风 我
倾向于让那三块
空白石头迅速补上
信仰之课
顺着红衣女子的言说
谁会深入更多可能存在
和即将出现的石头？
它们是大地最为
深刻的思想 是佛的
血肉和意愿渊薮
是一个礼敬光明者
永不朽毁的梦境基座
我将那张分布图
呈给鱼贯而至的诸佛
儒冠者及求道之士
万千石头訇然旋转——
“你应该算上
祖辈照搬自海棠果实
和豆腐光芒的
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