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8：龙水湖/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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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秀英
不知道什么因缘让我在微信读书书架里放进去了这本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始读，没想到一读起来就被深深吸引了。流沙河先生幽默诙谐的川味解读，让人觉得妙趣横生、诗意盎然。
《古诗十九首》以往也读过，但印象深的只有几首。比如《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早年喜欢引用“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步入中年后，却更喜欢“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还有《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因为这句琼瑶阿姨改了一下用来做过小说名字——《青青河边草》，小说和电影没看过，但是那首主题歌却很熟悉。《迢迢牵牛星》：“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首诗课文里学过，因此也有印象。还有《生年不满百》：“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其余的就印象很浅了。在流沙河先生充满川味的解读中，我再一次深深领略了古诗的意境美、音韵美、哲理美。
说到流沙河，川渝两地的读者都不会感到陌生——因为他是成都人，又是全国著名的诗人、作家、学者。他1931年出生于四川金堂，本名余勋坦。这本书是他年逾八旬时倾注心血所作的古典文学普及新著。据报道，从2009年开始，流沙河每月第一个周六的下午，都会到位于文翁路的成都市图书馆，免费为读者开一个讲座，讲诗经、讲古诗十九首、讲唐诗、讲宋词，有时，也会讲他成长的故事……他的讲座成为成都人心中一道隽永的风景。
这本书，就是他开坛讲授《古诗十九首》后辑录而成。虽然没有机会至现场听到流沙河先生的精彩演绎，读时却仍然有种极强的现场感，犹如他就在你眼前娓娓道来，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让你了解传统文化的魅力。
说到这里，你可能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流沙河先生的解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川味。川渝一家亲，我们不仅地缘相接，而且血脉相连、文脉相通，提到川味，自然地就有种亲切感。
他在讲《青青河畔草》里的“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时说，“镜头再推近，画面上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了，她不仅体态丰满，而且长得很白，不是那种死眉烂眼的白，是洁白而有光泽，而且坐在窗前。”一个“死眉烂眼”，把我笑出了声。
在讲《回车驾言迈》里的“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时，他认为，诗人想说，出名晚了，意思就不大了，得意不了几天，头发也白了，背也勾起了，棍棍也拄起了，有的还口水都滴起了，那个还有啥子意思呢？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简直要惊呼出声，这川味，这形象刻画，特别是那句“口水都滴起了”，形容得太狠了。
在讲“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时，他说，这个酒也不是什么好酒，是“薄酒”，就是度数不高的酒，酒虽然很薄，但是我们可以“聊厚”，就是权且把它当好酒，不要嫌它像啤酒一样度数低，喝起不来劲，管它的呢，我们就把它当成五粮液来喝嘛。这就是“聊厚不为薄”。这个解读太接地气了。
在讲“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时，他说，原来这个本是歌舞班子女演员的少妇，现在嫁的是一个浪荡不归的耍哥子。我看到有读者评论：“文中处处可见流沙河先生的川渝口音，觉得十分可爱，不由会心一笑。”“这是我看的最好笑理解最清楚的古诗十九首，爱了爱了。”
听着这样鲜活的全新解读，我都能够想象讲座现场是怎样的一片欢乐。这样来读诗，谁不会被吸引呢？
如果因为里面的川味，你以为流沙河先生讲的也只不过就是通俗易懂而已，没什么可取之处，跟其他的解读也没什么区别，不不不，流沙河先生的这个版本我觉得最大的特色在于他对古文字的考据和古音的解读，从而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古诗十九首》。流沙河先生醉心于对古汉字的研究，出版过《文字侦探》《白鱼解字》《正体字回家》《字看我一生》《流沙河认字》等专著，分析《古诗十九首》里面的字词完全是信手拈来，这也让我得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欣赏《古诗十九首》。
如在讲《驱车上东门》的“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时，流沙河老先生说，“萧萧”的古读音是“hāo”。我们现在不是都还在说“风hāo hāo”吗？我不知道其他地方说不说“风hāo hāo”，但永川这个地方是要这样说的，原来我们说的这个音是古音呐。
流沙河先生讲，“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中的“阶”和“悲”，按古音读是“jī”和“bī”，这几句实际上都是押韵的。还有《行行重行行》中，“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日”按古音读“yù”，是“愈来愈”的意思。之前我觉得理解成“一天天”也说得过去，对它的古音半信半疑，直至读了《去者日已疏》中的“去者日已疏，来者日已亲”，觉得理解成“愈来愈”似乎更通情理。
在讲解《庭中有奇树》“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中，流沙河先生说，古代“荣”字也是花，一般是表示树上开的花。“荣”的金文字形就是两根交叉的花枝。后来把那个交叉的树枝写成一个盖子，又把上面的两丛花错成两个火字，再加一个木，表明它是树上生的，小篆的“荣”就是这么来的。它和成都的简称“蓉”，在古代是同一个字。流沙河先生这样一阐释，我对“荣”字的古义就印象非常深了。
还有“思”字。流沙河先生说，上面为什么是田？是为了书写简便才写成田的。古文“思”字，那上面不是一个“田”，而是像一个瓜子形，中间打个叉叉，这个字读“xìn”，像奶娃儿的囟门。奶娃儿的头盖骨还没有合拢，头顶上有一个地方有点凹，那里就是“囟门”，就是我们说的“脑门囟”，代表的是头脑。原来有些人说我们中国人搞错了，人家西方人才是对的，思考是用脑，不是用心。错了，这个“思”字的造字，说明我们中国古人认为思考是既要用脑，又要用心的。思想是从心中到脑中，又从脑中回到心中的。
我以前练过一小会儿篆书，但总是记不住写法，现在想来原因就在于不知道它是怎样演化的，每个部分代表什么意思，只死记硬背，看篆文字典又很枯燥，如果能像流沙河先生这样讲，就好记多了。
读诗为什么要读《古诗十九首》？从诗经到唐诗，汉代以来的古诗是过渡阶段。从四言诗过渡到唐宋以来的近体诗，中间有一座重要的桥梁，就是西汉时期兴起的五言诗。虽然只是每句比四言诗多了一个字，但多了一个音符，多了一个词位，因而能表达更丰富的内容。而五言诗的代表作就是《古诗十九首》，被誉为“五言之冠冕”，在文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
流沙河先生谈了很多读诗之道，比如“读诗需要细心体会，要能够进入诗歌描写的场景，才知道这些动词用得之传神。”“我们为什么要读诗歌？因为好的诗歌能帮助我们了解人性的深沉，了解爱情的万古常新，了解爱情的美丽、艰难和痛苦。”“诗不是教我们怎样生活，而是帮我们理解生活，了解不同性别、不同境况之下，人情的委婉和微妙，认识心灵深处那些似乎难以说清、却又缠绕不去的心绪、情感。这就是诗歌的作用。”所以，流沙河先生的解读，是雅俗兼具的，他不仅用大白话让人去理解古诗表达的意境，也用唯美的语言引领读者走进诗歌的殿堂。
他认为，“唯有这些抒发人类共同的情感、揭示人性的复杂和委屈的诗歌，才能穿越时空，影响不同时代、不同遭遇、不同思想的读者，这样的诗歌才能够不朽。”在流沙河先生对字句的追根溯源中，重读《古诗十九首》，我确实穿越了时空，似乎看到了汉末社会的世事人情，甚至有一种与古人心意相通、惺惺相惜之感——他们对人生的感叹与今人何其相似，对爱人的深情又是多么朴实真诚。
比如感叹人生苦短的，“人生寄一世，奄忽如飙尘”，人的一生就像被狂风吹着的尘土，沉浮不定；“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没有人能长生不老；“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人也感叹我们就像来到这世界的远行客。
古人比现代人的平均寿命短得多，这么短暂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呢？诗中流露出过好当下、及时行乐的思想：“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坷长苦辛。”“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这跟现在的一些思想也何其相近。
时代不同，风俗习惯不同，情感表达方式也不同。《古诗十九首》里，很多地方都很含蓄地表达了非常深沉的夫妇之爱。“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就不说了，其一心只要对方健健康康的深情让人动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虽然我们志同道合，却不得不分开，这是件多么忧伤的事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虽然在外面的日子很快乐，但因为我在想你，你还是早一点回来吧。“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我虽然摘了很香的花，却因为路远不能送到我爱的人手中。“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我要把我的长相思都缝进合欢被中，边上打上牢牢的结，我们夫妻的情分永结不解了。我和你就像胶投入漆，合在一起，就怎么都分不开了。爱情的浓烈、牵挂、忧伤、欢愉、无私，古今相同。
这本书是我2019年时所读。正读之际，传来流沙河先生因病去世的消息，当时心中怅然，觉得如讲《古诗十九首》这样的讲座能一直开下去有多好。后来看到网上有四川老年大学《中国通史》教师王果的一篇怀念流沙河先生的文章，里面讲道 ：“他经常应邀在不同场合举行讲座，为青年朋友们讲诗，讲文学，讲历史，讲古文字训诂。其时他经常去的场所之一，就是当年的成都市西城区图书馆，我从少年时代起即是该馆的读者，因此有幸成为当年沙河老师的听讲者。那时的西城区图书馆是一座老房子，木构的房间，空间逼仄，我们围坐在一张大书桌四周，总共也不过二十来个人。没有讲台，沙河老师就坐在我们中间书桌的一侧，讲起话来，不疾不徐，行云流水，滔滔不绝，我们年轻人屏气恭听，不时会意而笑，乐而忘返。”有力地印证了他的文化讲座的感染力。
如果以后有朋友想了解中国古典诗歌，我的推荐书目中，一定少不了这本《流沙河讲古诗十九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