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渝报记者陈安林/文
瞿波蒋世勇欧柚希实习生曾亦嘉/图
石上史诗,千年不褪。在亚洲文化遗产保护联盟第二届大会召开之际,如何让大足石刻跨越千年的文明印记抵御自然侵蚀、在新时代焕发新生,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会议期间,《新渝报》邀请了三位深耕文物保护领域的专家,围绕宝顶山小佛湾、北山136 窟、宝顶山圆觉洞三大核心遗存,探讨大足石刻的价值挖掘与保护创新。
主持人:王巍衡
嘉宾:
大足石刻研究院大足学研究中心主任、文博研究馆员米德昉
大足石刻研究院保护工程中心主任、文博研究馆员赵岗
辽宁有色勘察研究院有限公司、高级工程师李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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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顶山小佛湾——
精巧遗存里的大天地
主持人:宝顶山小佛湾被誉为“宝顶石窟艺术精华”,体量小巧却雕工精美,米主任您能否从历史与艺术角度,为我们解读小佛湾的独特价值呢?
米德昉:小佛湾的价值,首先体现在它的“非典型性”。它不是传统崖壁开凿的石窟,而是南宋圣寿寺遗址的建筑遗构,由条石砌筑而成。南宋时,圣寿寺是寺院与石窟的结合体,后来木构建筑因战乱损毁,仅留下实体结构,如今新建的圣寿寺将小佛湾单独分离保护,让这份遗存得以完整呈现。
更重要的是,小佛湾是文化往来与文献研究的“活化石”。里面留存的南宋宁波阿育王寺碑刻,证明当时宝顶山虽地处偏远,却能通过长江通道与南宋都城杭州保持文化交流,并非封闭的石窟群;而大量经文经铭,留存了南宋佛教大藏经的基本形态,其经目为考证宋代《开宝藏》(成都刻版)提供了关键依据,补充了杭州、福建、成都三大刻经中心的历史信息。
另外,传统观点认为“小佛湾是大佛湾蓝本”,但考古发现推翻了这一认知——宝顶山营建晚期,小佛湾仍有未雕刻完成的佛像,说明它与大佛湾是同步、断断续续营建的。而且小佛湾的千佛造像姿态、面貌各不相同,和敦煌传统千佛图像差异明显,这正是佛教艺术地域化的重要例证,为研究南宋社会生活提供了鲜活素材。
主持人:如此珍贵的遗存,保护修复必然面临不少挑战。赵主任,小佛湾在保护中遇到了哪些难点,采取了怎样的修复策略?
赵岗:小佛湾的保护难点,核心在于“形制特殊”与“病害复杂”。它和大佛湾的“摩崖造像”不同,是条石砌筑结构,类似柬埔寨吴哥窟的形制,且处于半开放空间——上部有“圣寿本尊殿”遮挡,虽能避免雨水侵蚀,却长期处于高温高湿环境,催生了独特病害。
从材质来看,它和大佛湾同属“钙质和泥质交接的砂岩”材质,会出现金箔起翘、龟壳状龟裂,彩绘脱落、点状腐蚀以及胎体粉化等问题。更关键的是,小佛湾造像精细,修复难度一点不亚于千手观音、卧佛等大体量石窟,堪称“在针尖上做手术”。
针对这些难点,我们采取了两大核心策略:一是“多学科联合攻关”,由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牵头,联合敦煌研究院、兰州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单位,像“会诊”一样解决单一学科无法应对的问题;二是坚持“最小干预原则”,比如金箔起翘时,我们只做原状回贴,不新增贴金,最大程度保留遗存的原始风貌,同时通过材料研发与工艺优化,适配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特点。
2
北山136窟——
保护性开放的创新实践
主持人:今年9月,北山136窟实现开放,让不少游客得以近距离领略它的魅力。米主任,能否先为我们介绍136窟的核心价值,为何它的开放会引发广泛关注?
米德昉:北山136窟之所以受关注,首先因为它是南宋石窟艺术的“巅峰之作”。它是南宋青年时期营建的“转龙藏窟”,有明确的纪年和工匠题记,仅用三五年就完工,信息非常完整。中间的“转龙藏”不是敦煌式的中心柱,而是实质结构,象征“绕转一圈等同读遍大藏经”,是宋代寺院流行文化的实物见证。
更难得的是,它的保存状况堪称“奇迹”——造像的衣纹、刀痕清晰得像刚雕成一样,代表了宋代人物雕刻的最高水准。而且在巴蜀高温高湿地区,洞窟造像本就罕见,136窟却能保持岩体稳定、微环境优良,几乎没有明显风化,这在全国范围内都很罕见。
作为南宋石窟艺术的代表作,它不仅是巴蜀地区的标杆,放在全国也极具代表性,为研究宋代石窟营建、佛教文化传播提供了完整案例。之前因为保护需要,我们用格挡把它全封闭,游客只能遗憾错过,所以这次开放才会让大家如此期待。
主持人:从“全封闭”到“开放”,背后必然经过了周密考量。赵主任,136窟的保护性开放是如何平衡文物保护与游客体验的?
赵岗:136窟的开放,核心是“用科学数据支撑平衡”。前期全封闭是为了保护,但我们也意识到,文化遗产的价值不仅在于留存,更在于传承。所以我们先做了长期监测——持续跟踪洞窟内的温度、湿度、二氧化碳、硫化物等指标,确认环境稳定后,才推出“半开放模式”。
具体来说,我们在洞窟外侧设了通风透气的保护长廊,游客在长廊内参观,同时把原来的全封闭栏杆改成齐腰高度。这样一来,既不遮挡游客视线,让大家能看清造像细节,又避免了游客直接接触带来的环境干扰,不会破坏洞窟的微环境——比如洞窟后壁有平行翼裂隙,能隔绝山体水汽,避免干湿循环影响造像,这种稳定的环境必须守住。
我们还考虑了“多重承载量”:除了环境承载量,还有游客的空间承载量和心理承载量。游客来了,看不到136窟会有遗憾,半开放模式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同时,我们也保护了周边的山石、水体、场镇,维系遗产的真实性与完整性。说到底,这是打破“一锁了之”的传统思维,实现“保护成果全民共享”。
主持人:李工,从工程技术角度看,136窟能保持良好保存状态,是否有特别的地质条件支撑?
李彬:确实有。136窟的稳定,关键在于它独特的地质结构——洞窟后壁有一道平行翼裂隙,这道裂隙像“屏障”一样,能把山体内部的水汽隔绝开,让造像区域和山体内部的水汽运移、干湿循环“隔离开”,避免造像受水汽侵蚀。这种天然的地质条件,再加上后期我们对微环境的监测与维护,才让 136 窟能在千年后依然保持完好。这其实也体现了古人的智慧,他们在选址营建时,可能就考虑到了地质条件对造像保存的影响,实现了艺术与科学的天然融合。
3
宝顶山圆觉洞——
古今智慧的碰撞与数字化赋能
主持人:宝顶山圆觉洞是宝顶山罕见的平顶长方形石窟,米主任,它的艺术设计和古人智慧有哪些令人惊叹的地方?
米德昉:圆觉洞最让人惊叹的,是它把“艺术创新”与“科学巧思”做到了极致。它依《十二圆觉经》造像,正壁是三佛,两侧是十二圆觉菩萨,最特别的是中央有一尊等身大小的“背向礼佛菩萨”——你走进洞窟,第一眼看到的是菩萨的背影,这种布局在全国都是孤例,打破了佛教艺术程式化的传统。
从艺术水准来看,圆觉洞的造像堪称南宋人物雕刻的“天花板”。菩萨的衣纹像水波一样自然垂落,质感细腻得仿佛能触摸到布料的柔软,能看出当时工匠的“大师级”水准。而且工匠还注入了很多个性化创作,比如造像的神态、细节处理,都和前期佛教艺术的“层层相因”不同,体现了宋代佛教艺术的人性化特色。
更难得的是,古人还考虑到了实用性——他们在洞窟设计中融入了排水、采光的巧思,形成了“雕刻绝、排水绝、采光绝”的“三绝”,把艺术、宗教体验和科学功能完美结合。
主持人:这“三绝”中的排水和采光,背后藏着怎样的技术逻辑?
李彬:圆觉洞洞窟右侧壁原本有一道裂隙,是地表水的汇水区,对石窟和造像来说是“最不利因素”。但古人没有回避,反而把它改造成了排水系统。他们在裂隙处设计了龙身造型,让渗水顺着龙身导流,汇聚到托钵僧手中的钵盂,最后通过暗槽把水排出洞外。更巧妙的是,夜间安静时,滴水声还能营造出肃穆的宗教氛围,把“不利”变成了“点睛之笔”。现在,我们做水害处理时,也充分尊重这一点。
赵岗:采光设计也很精妙。圆觉洞的洞窟结构是“外窄内宽”,古人在顶部开了一个45 度倾角的天窗,光线通过天窗进入后,会自然汇聚到中央的背向礼佛菩萨身上,像舞台聚光灯一样凸显核心造像。同时,这种设计还适配了人眼从亮处到暗处的瞳孔适应过程 ——游客走进洞窟,眼睛能慢慢适应光线变化,不会因为强光直射影响观赏体验,既科学又贴心。
主持人:除了传承古人智慧,当代技术也为圆觉洞的保护注入了新活力。数字化技术在圆觉洞的保护与利用中,发挥了哪些作用,解决了哪些不好解决的难题?
李彬:我们用三维激光扫描、近景摄影测量、高光谱多光谱测量等技术,为圆觉洞建立了1:1的真实三维数值模型。石刻造像具有不可再生性。我们可以基于数字模型进行模拟,预判可能出现的风险,为加固设计提供科学依据。比如,在修复彩绘前,我们还能在计算机里开展“虚拟修复”——匹配历史彩绘颜色、模拟修复效果,避免实体修复的不可逆风险。
米德昉:数字化还为文创开发提供了灵感。我们从数字模型中提取圆觉洞的艺术元素,比如菩萨冠饰的花纹、石狮子的造型,开发出卡通摆件、文创饰品等产品,让宋代美学融入现代生活。
赵岗:数字化除了在文物保护、文创方面有诸多利用,但在传承利用上的作用更大。数字化技术让圆觉洞的价值从崖壁走向了更广阔的舞台。一方面,我们基于数字档案开发了等比例3D 打印造像、以及8K 球幕电影等多样化的展示载体,把崖壁上的石刻搬到博物馆、展厅。另一方面,我们还打造了“云游大足石刻”线上平台和大足石刻数字博物馆。国内外观众只要通过手机、电脑,就能随时随地“漫游”大足石刻。总而言之,数字化可以让文化遗产从静态到动态,从平面到立体,助推文化遗产从崖壁上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