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广洪(重庆)
深秋时节,我在董家溪旧货市场闲逛,偶然瞥见旮旯里锈迹斑斑的老式中文打字机,让我猛然想起曾陪伴我多年的“老伙计”,那“咔哒、咔哒”的声响,将我带回上世纪80年代初的打印美好时光。
老秘书股长一番行云流水的示范后,临走时丢下“你若短期内不胜任打字工作,捲铺盖卷走人”一句话。翌日,我就接到打印任务,几十个字的退休通知,如同大海捞针,竟耗费了大半天,因蜡纸上的笔画深浅不一,油印出来就难免“难得糊涂”了。那晚我彻夜难眠,怀疑自己的能力。心细如发的王干事给我打气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性急吃不到热豆腐。”
老式打字机由字盘、机头、滚筒等组成,左手持字盘柄横向移动,右手握键臂前后滑动,左右手快捷运动,找到字丁后赓即击发,只听“咔哒”一声,铅字瞬间又落回原处。若要驾轻就熟,眼、脑、手须“三合一”。字盘上布满了千多个小方格,另配有备用字盒。要是碰上怪异的生僻字,采用偏旁部首合拼也行,实在没辙的话,拿圆珠笔在蜡纸上写。
开弓没有回头箭,打道回府太丢人。在苦苦冥思间,我受电影中解放军行军识字的启发,采取贴拓片的快速记忆方式,在床头、门上、饭桌等显眼处贴满了字盘拓片。那段时间,走路、吃饭,甚至上厕所都在强记某字的准确方位,就连路边的广告牌与宣传标语,也要对号入座,用走火入魔来形容毫不为过。
字盘与电脑键盘有天壤之别,密密麻麻的铅字,让人眼花缭乱。字是倒置的,开始时不习惯,要偏头才能看出子丑寅卯,脖子酸胀发麻。仔细观察,仍有章可循。打字员都以快捷、容易记住为要领。诸如标点符号、常用词组、阿拉伯数字等,皆有约定成规之章法,绝非天马行空。不同之处在于,每台打字机只忠诚于主人,如换成他人操作,繁杂的字盘定会让人狗咬乌龟——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对腕力的掌控训练莫不如此。力度的大小随字的笔画多少而定,像“一”字若用力过猛,蜡纸就会击破。如“藏、赢”等字,发力稍轻,蜡纸印痕浅就影响后期的油印质量。指法亦颇为讲究,外行用臂力,内行用腕力,类似于垂钓抬腕刺鱼。我时常到县政府打字室观摩取经,“咔哒咔哒”的打字声此起彼伏,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有位王姓姑娘打出了县纪录,而我则不及她的一半,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有趣的是,听说某局的女打字员貌若天仙,我也去偷看了几眼,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名花有主了。
打字看似女娃娃干的手上活,但若要准确、美观、高效也绝非易事,正所谓“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要熟悉公文排列的格式,给人的印象庄重、规范。比如标题,字数少可一排,多则两排的梯形或宝塔状排列,兼顾文种特性,突出“总结、请示、报告”字样,让人一目了然。过去的机关干部工农分子居多,文化程度普遍低,标题“关于什么的请示、报告”等往往混为一谈,标点符号亦喜欢“一逗到底”。油印质量的优劣,亦是个经验与技巧活儿,我就不赘述了。
打字员每天都接触大量的信息,稍加留意,就会从枯燥无味之中寻找到乐趣。县委县政府的文件,无论从排版、印刷质量,还是差错率与文笔,的确技高一筹。我悄悄分门别类收藏,作为范文阅读与模仿。俗话说,一个老护士胜过好医生,几位老同志授权我为其“把脉”,对有明显谬误之处可“先斩后奏”。有时,领导也带我深入企业了解情况,并安排我起草初稿。
有一天,我从县广播局的喇叭里听到了自己的处女作,兴奋得如同打满鸡血,对写作跃跃欲试。机遇永远是留给有心理准备的人,读完电大,我幸运地考入体制内。尔后,随着四通打字机、电脑排版的出现,打字机悄然退出人们的视线。
而今,高效的电脑键盘取代了繁杂的字盘,屏幕替代了蜡纸,油印机升级为激光打印,“咔哒”之声已成为遥远的回响。可那台打字机教给我的,不仅仅是精准与敬业,更是对文字的敬畏。它像一个敦厚的老师,以规正的铅字和朴素的油墨,在我的生命里敲下了厚重的感悟:哪怕从事看似不起眼的职业,只要多一份耕耘,多一份执着,每一份用心,皆值得回顾与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