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成(山东)
秋水是快意的。
这快意,并非春日溪涧那种叮叮咚咚的、带着些许稚气的欢愉。春水是喧哗的,急着要告诉世界自己的存在;它载着落花,也载着一种膨胀的、向外奔涌的生命力。秋水却不同。它沉静下来了,仿佛一个走过繁华、见过世面的人,终于肯坐下来,与自己安然相对。
秋水的流动是雍容的,是浑厚的,那潺潺的声音,不入耳,反倒像是直接响在人的胸腔里,是一种低沉的共鸣。这声音非但不打破四周的寂静,反而将这寂静衬得更深、更远了。于是,人心里的那些纷繁杂念,便被这水声与寂静一同,慢慢地浣洗了去。
如果得闲,沿着水岸慢慢地走,便会发现,水是极清的,清得能看见底下圆润的卵石,石上的纹路,还有自己以及小草大树高山白云的影子都一清二楚。几片早凋的梧桐叶,黄得灿烂,像一尾尾倦了的鱼,静静地卧在水底,一动也不动。
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干筛下来,照在水面上,光影便碎成万千片跃动的金鳞。待那光透到水底,却又变得柔和了,温顺地铺在卵石和落叶上,像一层薄薄的、暖洋洋的梦。
看着这光与影的变幻,我忽然想起庄周在濠梁之上的快活。他看见儵鱼从容出游,便感知了鱼的快乐。那时他眼中的水,想必也是这般明澈吧。所谓“知鱼之乐”,或许并非真的懂得了鱼的心思,而是自己的心境先已化作了一泓秋水,平静无波,才能如此真切地映照出万物的自在。
这份快意,是物我两忘的契合,是精神从形骸中解脱出来的、无挂无碍的遨游。
然而,秋水的快意里,总又不可避免地渗着一丝凛冽的寒意。这寒意,是来自时间的深处的。孔子曾在川上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看到的,是水的不返,是功业的未建、时光的虚掷,那是一股积极入世的、焦灼的悲凉。
可我此刻面对的秋水,它自身便是那“逝者”,它流淌的每一刻,都在告别上一刻的自己。它不言不语,却比任何哲人都更深刻地诠释着“无常”与“流逝”的真意。它带走的,是夏日的繁花,是青春的喧闹,是生命中最饱满、最浓烈的一段光华。
这份清醒的、带着凉意的认知,初想时不免叫人怅惘。
秋水,秋意,秋思……
正因为一切皆流,一切皆变,此刻的宁静才显得如此珍贵。
秋水,它不像山石那般固执地追求永恒,它只是顺应着地势,坦然地流向低处,在流动中完成自己。它不抗拒消逝,因为它明白,消逝即是存在的方式。这是一种谦卑的、接纳一切的智慧。人生的种种执念,名缰利锁,爱憎痴缠,在这秋水面前,似乎都显得轻飘了。
我们总想抓住些什么,留住些什么,却忘了这世间本就如这流水,并无一物可以常驻。能拥有的,不过是当下这片刻的映照与感悟罢了。
天色向晚,云霞褪去,水面的金光也褪去了,换上一层清冷的、白练似的光晕。
秋水带来的快意,原是这般简单,复杂。它既是洗涤尘虑的宁静,是物我相忘的和谐,也是一份关于流逝的、清醒而微凉的顿悟。它不教你狂喜,也不引你至伤悲,它只让你变得更通透,更坦然。仿佛刚刚过去的一整个夏天的燥热与淤积,都被这清冽的秋水,给疏瀹而荡涤了。我带走的,是满身的清凉和一怀如水的平静。
这,便是秋水的快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