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晗(陕西)
立夏后第一场雨落进茨泉巷时,我恰在老茶寮观王伯雕镇纸。老人刻刀下木屑簌簌如雪,蝙蝠衔钱的纹样渐次显现。"这建始柏木吸足了山岚气。"他刀锋轻旋,为蝙蝠点上灵动的眼睛。雨幕垂落青瓦,叮咚声里,我忆起儿时老宅天井:青石板上苔衣苍苍,雨珠坠落,清越声响恰如此刻。祖父曾坐廊下听雨,膝头摊开线装《施南府志》,茶烟袅袅中,连檐角风铃都浸着墨香。
茨泉巷的青石板会呼吸。三百年来,独轮车辙、绣鞋尖、背篓竹篾,在石上刻出粼粼波痕。张记铁匠铺门槛磨出月牙凹,李家绣坊阶前苔痕深浅如狼毫小楷。我常蹲在古井沿数绳痕,深浅交错,竟辨不清几代人汲水的光阴。去年修缮老戏台,工人掘出台基残碑,字迹漫漶似云烟。县志办老周拓下墨痕,"同治年重修"依稀可辨。八旬皮影匠陈老闻讯拄杖来看,浑浊眼眸骤亮:"这是我太爷爷捐的功德银!"碑阴"陈氏皮影班助银三两"的蝇头小楷,竟与他珍藏戏本题跋同出一辙。
梅雨季最宜访城东杨家伞匠。油纸伞作坊飘着桐油香,六十四根伞骨撑开如满月。杨师傅女儿在伞面绘《竹枝词》意境:石堤烟雨、渔舟唱晚,皆用矿物颜料封存。"需三伏天晒透,颜色才稳得住。"她说话时伞骨在指尖流转,恍若《牡丹亭》纨扇。前日抖音直播,伞面流转珠光,评论区误作"苏杭绢宫扇",她用建始方言笑答:"这是土家女儿会嫁妆伞。"说着撑开红梅伞,满屏落英应了《诗经》"何彼浓矣,华若桃李"的古韵。
山城暮色自清江对岸漫来。我常去吊脚楼吃腊蹄子火锅,老板娘忽指窗外:"快看!"但见晚霞烧红半边天,江面浮金箔碎光,渔翁竹筏似从《千里江山图》驶出。有次遇美院学生廊下写生,雨落青瓦成细碎鼓点,他搁笔叹:"这雨会跳舞!"我笑而不语,想起祖父言:"茨泉雨是土家摆手舞变的,檐角滴水如甩动银镯。"
秋分夜,南剧团广场演《唐祝文周》。老生水袖翻飞唱"月照松林夜读书",胡琴声中忽有手机铃声,台下竟无喧哗——老人闭目哼调,孩童举糖葫芦仰头,姑娘自拍杆映着戏台光,竟成和谐复调。散场遇拄杖老者,他忆四十年前露天电影场《天仙配》:"银幕挂在戏台对面,严凤英黄梅调混着江涛声,听得人心里发颤。"月光下,他的影子与戏台墙影重叠,恍若时光共舞。
冬至薄雪覆茨泉巷,我踏雪寻吴婆米酒。她正封存最后一批甜酒曲:"惊蛰启封,那时燕子正回梁。"窗外雪落酒坛,簌簌声似小银锭计数春天。王伯茶寮灯仍亮着,蝙蝠镇纸积着雪光。老人忽问:"这木头在山里长了三百年,见过多少场雪?"我望向案头祖父端砚,墨池凝冰,忽然懂得:我们不过是时光长河的摆渡人,用不同的方式,将岁月雕成永恒。
雨又落了,打湿茨泉巷青石板。我数着雨声归家,衣襟浸着茶香、墨香、柏木香,在雨中氤氲成无字诗——题在建始山水卷轴上,待下个甲子雨季,被另一双耳朵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