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成(山东)
花醒时分,天地间便多了一种语言。
晨光微熹之际,我曾见一朵栀子从黑暗中苏醒。先是花苞微微颤动,似在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继而瓣尖渗出一点湿润,潮湿了整个世界,最后,那紧闭的瓣终于缓缓松开,像松开一个攥了一夜的秘密。这过程极慢,慢得几乎看不出是在动,却又分明在动。我想,花开的刹那,大约便是时光本身在舒展筋骨。
花醒时,常有露珠相伴。那些晶莹的水珠,夜里悄然凝结,晨光中静静等待。待花一醒,便顺着花瓣的曲线滑落,有的渗入泥土,有的滑落在石上。露珠的宿命,原就是等待一朵花醒来,然后流逝了。这般短暂的存在,竟也执着地要见证一次绽放,说来也是奇事。
花醒的姿态各有不同。牡丹醒来时声势浩大,仿佛一位贵妃晨起,非要惊动半个宫廷;茉莉则羞怯得多,总在人不注意时悄悄舒展,待你察觉,它已妆扮停当;野蔷薇最是随性,有时朝露未干便已怒放,有时日上三竿仍紧闭门户。花性如此,倒比人性更难以捉摸。人常道“花开富贵”,却不知花自己何曾计较过这些。一朵花若想着开给谁看,大约就开不好,开得无趣了。
最动人的是那些无人处的花开。山崖缝隙里,一簇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醒来,花瓣单薄得几乎透明;废墟墙角,几株蒲公英顶着露珠舒展,四周是断壁残垣;甚至是在被遗弃的柏油路的裂缝中,也有倔强的花朵在坚持着自己的晨课。这些花开得寂寞,却也开得真诚。没有赏花人,它们照样完成自己的仪式。可见花开原不是为了取悦谁,只是生命自己的一场庆典。
花醒时分,常有飞虫造访。蜜蜂最是殷勤,天光未亮就已等在花外;蝴蝶则优雅得多,总要等花完全醒了才翩然而至;蚂蚁也常来分一杯羹,虽不采蜜,却在花蕊间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花不拒绝任何访客,给蜜时也从不厚此薄彼。这般慷慨,倒显得人类的算计格外可鄙了。
我曾见过一朵昙花夜醒。那是在子夜时分,月光如水,四周寂静。忽然那花苞开始颤动,继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花瓣。不过一个时辰,便完全绽放,洁白的花瓣在月光下几乎透明,花蕊间渗出奇异的芬芳。更奇的是,这盛开仅持续了短短两三个时辰,天光微露时,它便开始凋萎。这般惊心动魄的绽放,竟只为无人见证的深夜。后来我常想,昙花一现的价值,或许正在于它不为人见。最美的绽放,有时恰恰不需要观众。
花醒之后,便是花落。这道理花比人明白得多。你看那樱花,开时轰轰烈烈,落时也潇潇洒洒。一阵风过,花瓣纷飞如雪,毫不留恋枝头。倒是树下赏花的人,常为这凋零唏嘘不已。人对永恒的执着,在花的哲学面前显得多么可笑。花知道,醒过,开过,便是圆满。
清晨,路过一家的庭院,见一位老妇人在给花浇水。她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花的清梦。水珠落在叶片上,阳光一照,便成了小小的彩虹。这场景平淡至极,却让我驻足良久。
我想,花醒时,其实也在唤醒我们心中沉睡的部分。那些被琐事掩埋的敏感,被功利磨钝的知觉,在目睹一朵花开的瞬间,会突然苏醒。你会想起自己也曾为一朵野花心动,也曾为一阵花香驻足。这些微不足道的感动,才是生而为人,最珍贵的部分。
花醒时分,天地无言。唯有光与影在花瓣上流动,风与露在花蕊间嬉戏。这静默的绽放里,藏着最深的智慧:生命不需要锣鼓喧天的登场,只要按照自己的时节醒来,便是对天地最好的应答。
而我们,这些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却总在错过这样的时刻。我们睡得太沉,醒得太晚,睁眼时花已开过,我们只看到它盛放的姿态,却错过了它醒来的过程。这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倘若明日天晴,不妨早起片刻,去赴一场与花醒的约会。你会发现,原来最深刻的哲理,就藏在一片花瓣舒展的弧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