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成(山东)
我向来觉得,人世间最无趣的莫过于“坐”字了。坐,不过是把身子安放在椅凳之上,让两腿弯曲,臀部着物,如此而已。然而世人却每每赋予它诸多意义,或曰静思,或曰修养,或曰等待,甚而至于“坐久落花多”这般雅致的说法,也竟成了文人们笔下的常客。
坐久落花多,初闻此语,颇觉新奇。花开花落,本是自然之理,与人之坐立何干?但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人若匆匆而过,何曾见花开花落,唯有久坐之人,方能目睹花瓣一片片飘零的全过程。
我认识一位周先生,是极爱坐的。每日清晨,他必端坐于庭院中的藤椅上,面前放一壶清茶,从旭日初升坐到日上三竿,又从日上三竿坐到夕阳西下。问他坐些什么,他只道:“看花。”院中确有几株不知名的花树,花开时倒也灿烂,但不过数日便凋零殆尽。周先生却年年如此,从花开坐到花落,从花落坐到叶生,从叶生坐到叶黄,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坐久落花多!”周先生常如此感叹,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这简单的五个字里藏着宇宙的奥秘。我初时不解,只觉得他是在为自己的懒惰开脱。后来才渐渐明白,他所谓的“坐”,并非单纯的肉体静止,而是一种近乎修行的存在方式。
周先生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东奔西走,做过许多轰轰烈烈的事业。后来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忽然就安静下来,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邻里间传言纷纷,有说他破产的,有说他失恋的,也有说他得了绝症的。但周先生从不解释,只是日复一日地坐着,看着花开花落,仿佛世间再无他事值得关注。
有一年春天,我因事路过周先生的小院,见他仍如往常般坐在藤椅上,面前的茶早已凉透。院中的花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挤挤挨挨,好不热闹。我驻足观看,忽见一阵微风拂过,几片花瓣悠悠飘落,有的落在周先生肩上,有的滑入他的茶杯,有的则直接坠地,无声无息。
“今年的花落得早。”周先生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含糊应了一声。
“人活一世,能看到几次花开?”他又道,目光依然固定在花树上,“我算了算,以八十岁计,不过八十次罢了。若除去幼时不记事、老来眼昏花,真正能看清的,恐怕不足五十次。”
我心中一震,从未想过生命可以如此量化。五十次花开,听起来何其有限。
“所以我要坐着看。”周先生继续道,“站着太累,走着太快,唯有坐着,才能不错过每一片花瓣飘落的瞬间。”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坐久落花多”的深意。不是坐久了花才落得多,而是唯有久坐之人,才能觉察到花落的全部细节。匆匆过客只见花开满树或满地落红,唯有静坐者能捕捉到从盛放到凋零的每一个微妙变化。
如今想来,周先生的“坐”,实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与投入。在这个人人追求效率、速度的时代,能够为一树花开花落而长久静坐的人,何其稀少。我们总是奔波劳碌,生怕错过什么,殊不知真正的错过,恰在于从未停下脚步仔细观察过。
坐久落花多,此言不虚。生命中的美好与真相,往往只向那些肯于停留、耐心观察的人展现。我们抱怨生活平淡,岁月匆匆,却很少反思自己是否曾真正“坐”下来,细细体味过周遭世界的微妙变化。
花开花落本是寻常事,但能静观其变者,心中自有一番天地。周先生看的是花,悟的却是人生。每一片花瓣的飘落,都是时光流逝的具象;每一季花开花谢,都是生命轮回的缩影。他选择以最朴素的方式——坐着,来面对这宏大而精微的宇宙叙事。
在这个意义上,“坐”不再是一种被动的静止,而成为一种主动的参与;“久”不再是时间的浪费,而成为深度的积累;“落花多”不再是自然现象,而成为心灵感悟的源泉。
人生在世,或行或坐,各有其理。但若从未尝试过静坐观察,任由花开花落而不觉,岂非一大憾事?偶尔放慢脚步,学着像周先生那样“坐”一会儿,或许我们能发现,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微之处,恰恰蕴含着最深刻的哲理。
坐久落花多,此言简约,其义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