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佳
清明时节,烟雨朦胧中总有一抹青翠摇曳。田间祭扫处斜倚的柳枝、孩童鬓角晃动的柳球、屋檐下悬垂的柳条,拼凑成中国人独有的清明图景。民谚说“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江南女子以柳叶编作“绿云翘”簪发,北方人折柳赠别远行客……这些习俗看似琐碎,却将柳与生死、伦理、自然悄然缝合,沉淀为中国人一种浪漫的生活方式。
“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从《诗经》到唐诗,柳色始终是春日的诗眼。它抽芽最早,遇水即活,古人称其“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蓬勃的生命力,让柳成了跨越生死的符号——春耕时农人俯身插秧,坟茔旁新柳垂枝,生死在泥土中悄然和解。而柳与清明的渊源,更藏在一段悲怆的传说里:春秋时,介子推拒受封赏,抱柳焚身于绵山。次年焦柳复生,晋文公含泪赐名“清明柳”,并定寒食禁火以寄哀思。从此,柳枝染上忠孝的底色,成了清明的精神图腾。
柳的深意不止于忠烈。上古农耕文明对“火”的敬畏,让柳枝成了传递文明的火种。《周礼》记载,古人于寒食熄灭旧火,待清明以柳木“钻燧改火”,柳木松软易燃,青烟中升腾的是对秩序重启的期盼。至唐代,此俗化为宫廷盛典:皇帝以红绡缠柳枝,将新火赐予重臣,韩翃笔下“轻烟散入五侯家”的袅袅青烟里,飘散着祛旧疾、迎新生的隐喻。
插柳,是中国人“以柔克刚”的生存智慧。宋代《梦粱录》载,临安城“家家以柳条插门”,《宜北县志》称清明为“插柳节”——门楣垂柳驱百鬼,坟前新枝挂纸幡。北魏农书直言“柳枝著户,百鬼不入”,道教视其为“鬼怖木”,佛教中观音持柳枝洒露济苍生。南京民谚戏谑“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看似荒诞,实则以草木训诫人伦:柳枝护住的不只是肉身,更是对孝道的敬畏。
折柳相赠,则让清明的哀思多了份温情。《诗经》以“杨柳依依”定格离愁,盛唐灞桥畔,王之涣见柳条尽折,叹“应为别离多”。一枝柔柳,既是“留”的谐音痴念,更因柳枝插土即活、落地生根的特性,暗含对远行者的祝福——愿他像柳枝一样随遇而安,在异乡也能茁壮成长。这些个清明传统习俗将草木的韧性化作人情的温度,让诀别不再只是眼泪,而是带着希冀的目送。
今日,古老的柳枝仍在抽新。孩童用二维码柳叶书签“云寄相思”,社区清明蹴鞠赛上,柳环随奔跑跳跃轻扬。从《诗经》的烟雨到寒食的余烬,从介子推的悲歌到屏幕前的指尖轻触,柳始终以柔韧之姿,串起中国人对生死的豁达、对自然的虔敬。清明风起时,那万千垂落的绿丝绦,何尝不是中华文明在每一次凋零与重生中,始终未曾断裂的精神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