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伟(重庆)
母亲窗前的竹林沙沙作响,惊醒了蜷在藤椅里打盹的我。元宵节的月光漫过青瓦屋檐,在院里铺开银霜。厨房飘来米酒汤圆的甜香,三妹正把青花碗摆上八仙桌。年近八旬的母亲拄着拐杖,颤巍巍捧出一坛陈年泡菜,坛沿的水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都来尝尝,这可是用老盐水渍的灯笼椒。”母亲揭开坛盖,酸香漫溢的瞬间,记忆突然倒流回那个夏夜。那时我们兄妹还不及泡菜坛高,总爱缠着母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停电的夜晚,三妹被黑暗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弟弟趁机揪她的小辫儿,直惹得哭声响彻竹院。
母亲划亮火柴,暖黄的光晕里,她变魔术般掏出个玻璃瓶。我们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摸进竹林,萤火虫的微光在竹叶间明明灭灭,像被风吹散的星子。母亲踮脚捏住一片竹叶,星光便在她指间流淌。待玻璃瓶盛满流萤,三妹破涕为笑的脸映着萤光,酒窝里盛着晃动的银河。
“大哥快看,星星长着翅膀呢!”三妹的惊呼惊醒我的回忆。她正往弟弟酒杯里斟米酒,银发间别着当年装萤火虫的玻璃瓶,只是里头换成了夜光贴纸,在暮色里忽闪忽闪。
弟弟呷了口酒,忽然指着院角的泡菜坛笑起来。那年盛夏酷暑难耐,他领着村里的皮猴子们偷溜下河。三妹这个跟屁虫非要同去,急得他和小伙伴躲进竹林玩捉迷藏。等三妹数完一百个数,河滩早没了人影,只剩蝉鸣在热浪里翻涌。
“后来娘举着竹扫帚追到河滩,吓得我们光屁股往山上窜。”弟弟比划着,额角的皱纹里漾着顽皮。那天他躺在橘林草甸装睡,黑蚂蚁顺着小腿往上爬。母亲掀开盖在他脸上的破草帽,指尖划过水汽未干的皮肤,立时划出道白痕——这是刚从河里泡过的铁证。
蒲扇落下的瞬间,弟弟小腿上绽开红霞。可母亲举着竹枝的手终是没忍心落下,转身时偷偷抹了眼角。此刻月光爬上她枯瘦的手背,当年握竹枝的茧子已化作时光的鳞片。
“要说糗事,谁比得过三丫头?”我夹起泡椒揶揄道。那年农忙时节,母亲嘱咐三妹给泡菜坛沿添水。七岁的小姑娘踮脚够着水缸,误把清水灌进坛心。等母亲收工回家,盐水漫得溢出坛口,白花花的霉菌在坛里开成了雪原。
三妹涨红了脸争辩:“人家明明听见坛子咕嘟咕嘟喝水嘛!”满桌哄笑惊飞檐下的家雀。月光漫过那排老坛,沿槽清水倒映着银河,像母亲永不干涸的温柔。
夜风送来竹叶簌簌,母亲裹紧枣红棉袄,将我们的童年糗事絮絮收进皱纹。她总说日子像泡菜坛,酸甜苦辣都封在时光里慢慢发酵。那些被蒲扇打红的夏天,被萤火照亮的夜晚,还有坛沿将溢未溢的清水,此刻都在月光里静静沉淀,酿成此生最珍贵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