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8：龙水湖/美术
□布谷夫（重庆）
二十多年来数次到不同的监狱采风采访、体验生活，深入监区、监舍、改造车间和劳动工地，也阅览过罪犯们的书法、绘画和文字稿件，见得更多和更有触动的则是他们声泪俱下的忏悔书——一份份迟来的发乎内心的悔恨。
因为对监狱已不陌生，故鲜有一般人对高墙电网内“究竟啥样”的好奇心和新鲜感。最近集中走访了十余所监狱，仍受益匪浅、感慨良多，心中反复赞叹像“园林式庭院”“纪律最严的学校”“环境整洁的医院”。
监狱作为刑罚执行机关，是非请勿入的禁地，任何人进监区都必须经过繁复的程序，层层安检一丝不苟，本系统的最高行政首长——司法部长莅临也不例外，电子产品、金属物件一概不准带入监区。在监区里要记下所见所闻，只能依赖眼睛、耳朵和大脑。这是硬杠杠、铁规矩，谁也不能违反，恰似列宁与卫兵的经典故事。并非苛刻，实为安全所系，确保安全是监狱管理的重中之重。
走进一座专门关押职务犯罪罪犯(俗称“职务犯”)的监狱，即俗话所说的主要是关押已判决的贪官的。这是其唯一“特殊”之处，其他方面与别的监狱像双胞胎：同样的森严和监规（戒备有高度、重度、中度之分，没有低度一说，监狱对“低度戒备”说不），同样的思想改造、劳动改造，同样的作息时间、生活轨迹，同样的伙食标准、医疗条件，总之是目标一致：坚持惩罚、教育、改造三位一体，把罪犯改造成守法公民，刑满释放后他们成功地回归社会、适应社会、融入社会，重新享受可贵的自由，并能自食其力。
适逢星期五上午罪犯在集中学习，除了巡逻民警，生活区空无一人，我们细细参观，处处清洁明亮、整齐划一，每个监舍门口的姓名卡片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走遍之后很是感慨：每个监舍至少有一位是熟人：或一起开过会，或一起出过差，或有过多次工作接触，甚至曾在一间办公室工作过几年，有的甚至是同学或校友！或者说，每一位都是陌生的“熟人”，因为即便与他们没有前几种交集，也在报纸或文件上见过某人的大名，或在电视屏幕上见过某人的尊容，或听闻过某人的一个到数个职务，或了解过剖析过某人的案情！
在找到这些“老朋友”的新家时，恍惚间产生时空倒错感，忘记今夕何夕、彼地此地。他们都曾是我们的身边人，有过差不多曾经的身边事，但如今你我他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星球、同一座城市的蔚蓝天空下，但彼此的确生活在判若云泥的两个世界！你我是仍有尊严、荣誉和一定地位、权利的成功者；他们却是连自由都失去的被人唾弃的阶下囚，长年累月白日囿于高墙电网内的狭小范围，夜晚栖身在铁窗铁门的监舍之内，在失去自由之前正常家庭的亲人团聚、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都成为十分难得的奢侈品，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常言道“失去的才觉得珍贵”，而最珍贵的无疑是自由。
他们一部分人的刑期比寿命还长——余刑比余生还长。六七十岁甚至更高龄被判处十五年以上直至无期徒刑者，往往难以或无法活着走出监狱了，加之“进去后”强烈的心理落差还会折损其健康、寿命；被判终身监禁者，那就不言而喻了。其实，一些贪官在留置阶段已满面泪痕地点明了这个结局，说“监狱就是自己的坟墓”，充满无奈和悲凉，但的确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对他们这句话还应该一分为二地分析：首先是对中国监狱——人性、文明、尽责的“特殊学校”的亵渎。现在的许多影视作品包括热播的《狂飙》，对监狱里牢头狱霸的镜头都是凭空臆想出来的或以讹传讹。除非脑梗、心梗来得猝不及防或无疾而终，刑期未满而殒命的罪犯都会死在专门的监狱医院，但监狱绝对不可能是他们有形的坟墓。其次，说监狱是他们的人生终点则是准确的，因为从法律层面讲，只要是未刑满释放、在重获自由之前而寿终的，就是死在监狱。生于产床、死于监狱，死非其处的确是人生的悲剧和耻辱，印证了俗话说的“把牢底坐穿”，意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现实世界中，许多人是没有选择的，比如低收入群体，他们得为生计、生存奔波，辛勤劳作、精打细算是他们别无选择的选择，也是被动选择。手握公权者都有选择的余地，属于非常幸运的人群，但他们中一些人却选择了贪腐——这是贪官们的选择，而且是主动选择的，因为没人逼着他们干，真实情景却是各级组织特别是纪检监察机关千方百计预防、监督、阻止公职人员搞贪腐的冲动、策划和行为，可谓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仁至义尽，甚至不厌其烦、声色俱厉、高压威慑！但他们心中的贪魔驱使他们利令智昏、丧心病狂、铤而走险，像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奔入深渊，奔进囹圄，奔向末路！呜呼哀哉，这是他们自甘堕落的选择恶果和难逃宿命！
当然，“里面”也有曾经的纪检监察干部，俗称“内鬼”。人们对省部级的王华元、朱明国、金道铭等人的大名还记忆犹新；地市级纪委书记曾锦春伏法的枪声还在耳畔回响。这充分说明一个人只要不清廉自守，纪委监委也不是保险箱，任何人都没有天生的免疫力，必须坚守初心、警钟长鸣！不过，打铁必须自身硬，纪检监察机关坚持刀刃向内，时时实施清理门户的举措，纪检监察干部“出事”的比例相对要小得多——社会各界对此早有公论。
任何有自主行为能力之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和后果负责。贪腐的本质是利用公权实施的非法侵占、强取豪夺。监狱就是贪官们的归宿地，任何社会制度下概莫能外，封建帝王朱元璋尚能以甚于腰斩的剥皮抽筋点天灯等酷刑高压惩腐。
贪官们原形毕露后，花样百出、丑态百出、千奇百怪、见怪不怪，其贪腐手段有时比反腐小说更精彩。他们居然是没有攻守同盟的异口同声、千篇一律——痛心疾首，悔恨不已，痛哭流涕……人生有N种选择，其中代价最惨重的选项是贪腐。但人生就是单程票，世上没有后悔药。
此时，他们终于“算清”的政治账、自由账、尊严账、名誉账、亲情账、良心账、道德账、经济账等N种账，却已统统归零为一笔无效账、糊涂账！还有贪官仍以精明商人的口吻道：“贪腐是天底下最亏的买卖！”他们只不过当了一阵子所贪腐钱财的免费保管员，并且日夜惶恐不安、担惊受怕，贪腐的钱财让他们过了一把富豪瘾而已，当初怎么吞进去的，如今怎么如数吐出来，非法所得额度成为量刑尺度，附加值仅是身败名裂、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
清白做人、干净做事，最应当是做人的底线和操守。当今盛世尽管相对贫困现象仍不会消失，但只要挥动劳动的双手，任何人都有生活保障。推而广之，扒窃、偷盗、抢劫、诈骗等，基本上是不使用公权的非法侵占行为，也危害社会和民众，同样要受到法律制裁，但民众对他们的憎恨程度的确要远低于贪官，贪官是社会最腐败的毒瘤，在道德和民愤层面属于最可耻、最可恨、最低级的人群。
因此，奉劝“已进去”的贪官抓紧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奉劝“在外面”未被发现但仍在位或继续贪腐的贪官赶紧住手，自首坦白，争取从宽发落；奉劝企图伸手的官员加紧掐断搞贪腐的罪恶念头，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特别恭请眼下洁身自好、尚无贪念的干部一生保持莲荷清风品质，守住不被“围猎”而倒下的坚固防线，万勿因一念之差而走上不归路，否则一生平安、全家幸福将化为过眼云烟！千万莫去充当“前腐后继”的后备军，更莫去充当“前腐后继”的后起之秀！否则就像“里面的人”那样悔之晚矣。须知天堂与地狱往往只有门缝宽的距离！一足失成千古恨就在那一念之差。尽管蜕变有个过程，但从量变到质变只有一个临界点。
营造一个干净爽朗、风清气正的社会环境要从娃娃抓起。记得儿子三四岁时，问他打算成人后想干什么工作，他的选择当然是不确定的，一会儿想当科学家，一会儿想当外交家，一会儿想当武器专家，一会儿想当记者，一会儿想当大官，一会儿想当教师，一会儿想当医生，等等。这些都是不错的选择，少年有志嘛。十多年过去了，再问已是高中生的他“何为人生第一戒”，答曰“贪”。若每个娃娃都如此想、如此做，则家庭甚幸、社会甚幸也。
（布谷夫：本名刘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协主席团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