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8:龙水湖/大观总第374期 >2023-12-15编印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读周晓枫散文《月亮上的环形山》
刊发日期:2023-12-15 阅读次数: 作者:□四月  语音阅读:
  

□四月
  如果把周晓枫《月亮上的环形山》做配乐朗读,那么,要选一个什么样的曲子,才能配得上它精妙的构思,纯净忧伤的文字,和悲悯的情怀呢?有关月亮的曲子数不胜数,熟悉的流行音乐是台湾玉女歌手孟庭苇的歌,那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一曲难忘,被许多人翻唱,曾日夜飘荡在大街小巷和卡拉OK的歌厅里:“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飘逸柔美的节拍,清亮细腻的行腔,情深得让人心痛。设若以此为背景音乐,读这篇美文,不少段落还真合适。最好能在黄昏以后,当市声零落,暮色渐浓,清风吹过树影暗沉的原野,星月浅淡,远近的灯盏次第亮起,人便气定神闲起来。此时听乐读文,一行行文字与一组组音符交相辉映,熔铸起美丽的意境,仿佛一朵朵双色花在月光的映照下,缓缓打开它们硕大绝艳的花苞,丝蕊莹润纤长,微微颤动着,罕有而决绝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散文开篇的视角是邻家小姑娘“我”梦幻般的想象与幻境,“我”对往事和故人的回忆,源于家中那个乳白色、半透明的有摩挲塔夫绸的细碎声响的床罩。床罩的面料非同一般,那本是降落伞的专用面料。而那个东西,原只属于蓝天白云,却注定一生都在飘摇坠落,一如命运的不可抗拒。作品用电影镜头的表达,以远景中景和近景与特写,描绘出一个经典的很有质地的悲剧性镜头:降落伞从天空落到地面,伞兵霍叔叔的人生也由人间滑入炼狱。在这坠落的过程中,这男人一直在竭力保持飞翔的姿态,想表现得像自由的鸟儿。可是,一个在望不到尽头的漆黑跑道上拼命奔跑的人,就是一只折断翅膀失去羽毛以后,还要拼命挣扎的飞鸟吧,坠入深渊的灵魂还能重返天空吗?
  舒缓的节奏里,最初的咏叹之后,作品迅速切换到对现实世界的描写。在男人坚实硬朗的形象衬托下,舞蹈演员出身的外表柔弱娇美的女主角出现了。相识相爱,婚姻孩子,和那些幸福的人儿一样,生活本该也以与众人相似的幸福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了吧,一如《安娜·卡列尼娜》里那句著名的开篇词。但是且慢,别忘了托翁的原文还有要命的下半句话。正如我们的民谚所说,天有不测风云啊。是的,看起来应该阳光灿烂的日子出现了非同寻常的阴霾:夫妻俩生了一个女儿,画画。
  可是,读者马上就知道了,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是上天恩赐的礼物,给人们带来庸常而又甜美的幸福;有时,那些小东西就是来让人心痛心碎的。灾难总喜欢随机出现,从不跟人打招呼的,不是吗?
  比如画画。这是个只能一直躺在婴儿床里的超巨蚕蛹,是个比傻子还傻的孩子。这无辜又丑陋的怪胎,除了一根肥黑的辫子稍显正常外,简直就是一个来自异界的异形异物。而身为母亲的女演员,竟然利用一次公派出访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异国他乡。是的,她潜逃了,逃离了命运给她的特别安排,把不堪忍受的一切留给了“我”称之为霍叔叔的男人。
  其实这不幸早有预兆。从无言的女演员白蜡烛上轻跳的火苗般寒凉入骨的微表情开始,从那只被掏尽所有肉屑,堪比拆散的鸟骨的鸡翅膀开始,“我”的眼睛已经洞察了一切。美丽的沉默暗含残酷的隐喻,细致又斯文的吃相不啻为一种优雅的谋杀。这字里行间的冷静与残酷,真让人不寒而栗。
  沉默的人生总有无法言喻的苦痛吧。站在女演员的角度去想,她也很无辜,错不全在她吧。“我”不知道那位跳芭蕾的漂亮女人是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我”也不知道被抛弃的霍叔叔会怎么想。而“我”能看见的是,这个男人默默地承担起了所有的一切——在画画的世界里,只有他这位唯一的父亲;而他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女儿,正在等待一生的喂养。终身需要躺在摇篮里的画画,以生理残疾的代价给予了父亲终生不会背弃逃离的承诺。现在,他是她的一切,而她也是他的一切。他做了她唯一的守护神。在生活剥去了最初装饰它的幸福花边之后,只给这父女俩留下了一撇一捺的互相支撑,血缘亲情便是这笔画交织的节点。
  世人都知道,其实很多时候,抛却痛苦也未必能得到幸福。可是当痛苦被撕开里层的包膜,露出它更狞厉的面目,已经深陷其中的人又该如何承受它惨烈的折磨呢?在画画身上,你看不出一个人的智商与其原始本能有什么关系。只在生理层面还算活着的画画,只关注吃喝拉撒是否得到舒适的满足。这个生存力超级强悍的怪物,毫不掩饰她过人的生存本能。她就那样露骨地毫不羞耻地甚至强硬霸道地以一个婴儿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需求,永远不商量,也从来不等待。虽然智商为零,但她本能地知道,自己所有的要求都会得到最好最多的满足。这无休止的勒索,只因为他和她血脉相连。有了这些对他来说是残酷的关联,他连抗议一声也不能。事实就是这样。这原本至弱至柔的生命,完全占据了他的身心,成了对他最凶悍最恶毒的剥夺者和操控者。看起来那样美好的至爱亲情,竟会如此惊悚,怎不叫人捏把汗且揪着心?也让“我”这不谙世事的旁观者亦情陷其中,不能自已了。
  一个人,要怎样活着,才算有价值?而所谓的生命,只有自觉地去承担起某种责任忍受痛苦,才会有意义吗?不只是“我”,我们都看见了霍叔叔是怎样对待自己和画画的。他苛待自己,常常仅以豆瓣辣椒下馒头米饭,而喂给画画的却是珍稀的别家孩子难得一尝滋味的水果罐头午餐肉麦乳精;他每天晚上近乎自虐地长跑,汗如雨下,是怕自己生病无法照顾画画……他当这个没有思维的孩子是正常的,许多事情,超出了那个年月一个正常孩子所能得到的待遇。他陪伴在她身边,不仅照顾她的吃喝拉撒睡,为她准备生日礼物,买玩具,掏耳朵,讲故事,还为她请了保姆;甚至,在画画已经二十二岁的那年,他还要为明明这年已成熟,却又如婴儿般需要成日躺在精心装饰得花枝招展的竹车上的女人过儿童节!多么贪婪的幸福!而霍叔叔似乎忘了,他就是做得再多再好再无微不至,对方也不会有任何回应的。那么他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必要,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这个叫霍叔叔的男人给女儿画画可真好啊!好得让“我”这个正常长大的女子,也想伪装成终身制得婴儿,好去享用画画一样的幸福。众人眼里,这非常态的有如仪式般极其庄重认真“好”,在当时那种物资匮乏的生活境况下,真是让所有人都可望不可即。它已然超出常理,到了虚幻的境地,是除了画画以外的其他所有的大人孩子想都不要去想的。这“失真”的种种做派,是要与残酷的现实相对抗吗?还是这个父亲意欲以某种虚幻的精神力量,来超越眼前永远无法摆脱的真实困境呢?而画画,这个没有正常情感知觉的白痴,一个自然生命世界里的残次品,凭什么就能心安理得地享用那些超乎寻常的一切呢?这让现实生活中的正常人何以面对他人,又何以自处呢?这便让人心底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来,颇觉受到了某种伤害。
  自古以来,凡正常思维的人类社会成员皆具不患贫穷而患不公的特质吧。这文字铸造的手术刀,轻轻划开彼时彼处庸常状态的灵魂包裹,也在有意无意之间,刺中了此时此刻的我们竭力掩饰的那点隐秘心思。羡慕嫉妒之后,无形的敌意潜滋暗长。人们恨这不公。仇恨累积到一定程度,终将爆发。就有人要反击这优越中隐形的伤害了。这种事情,过去有人做过,现在有人正在做,以后还会有人继续做的吧。
  在散文家描摹的那个世界,发起行动的却是一群孩子。
  无知无识的世界风平浪静,一如既往,有知有感的世界在那只金黄的缓慢钟摆一样的美丽月亮之下,正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转。正如画画的智商与其生存本能无关,在这些恶作剧的孩子们身上,人性之恶与人的年纪大小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讥笑这无知无觉的废物,她唯一一次被关注,仅仅是因为他们心血来潮地拿她做了玩具。他们打雪仗,会有意无意地把雪球打在她满是脂肪堆叠的脖子上……
  不知是出于孩子的淘气,还是某人恶意而为,终于,就在画画二十二岁的那个儿童节上,趁着霍叔叔片刻离开,保姆又不在跟前的时间档口,有人掀开了画画节日里特意被换上的新裙子,将其私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而此时车上的画画,却也只是在她漂亮装饰的竹车里躺着,无知无觉地继续如一个肥硕的蚕蛹般躺着。没有挣扎的意识,没有反抗的表情,没有采取哪怕一点点行动,为自己遮一下羞——她根本就如初生婴儿般没有任何羞耻的感觉啊!虽然年纪形体已是个女人,可她的心智还是婴儿,而且将一直停留在婴儿时期,至死方休……
  俗话说树要皮,人要脸。但凡是个人,谁不是打小就被进行这样的教育: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脸”是什么?“脸”是人前的面子,是体面,是人后的名声,是羞耻心。一个人倘若连“脸”都不要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存活于世的价值了。
  想她画画,好吃好喝被照顾被关爱,能要的,想要的,多多地得到了,却恰恰是个不要脸的人。自古以来,“名声”这个东西,总是对女人还有更多更高的要求啊!而眼前的画画算什么呢,是女孩?还是女人?不好判断。但无论其年龄心智如何,她应该算在女性地行列里,这总没错的。这是小孩子也能明确的划分。世俗眼中,一个女性,与其这么没皮没脸地活着,不如死了吧。死了还干净。
  这六一节的恶行,是要反讽报复她长期以来超常的“不当所得”,还是尽显她的痴呆无能,将其所获所得的价值降为零,以此求得某种心理平衡?或二者兼而有之?当时的情景让看起来一向温和沉静严谨稳重的霍叔叔霎时变成了骂街泼妇,找不到凶手的父亲口无遮拦声音嘶哑,暴怒抓狂到几乎发疯失去理智的地步。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和依赖,更是最后的安全护卫者。他就是他和她,是他俩。这邪行毫不留情地正在焚毁这个男人一直以来坚持不懈坚忍不拔地为女儿也为自己精心搭建起来的整个的精神堡垒。
  是的。此举将画画无知无耻的丑陋曝光于世人面前,彻底粉碎了这个孩子般女人莫名的优越感,让霍叔叔一直以来的言行显得那么自欺欺人。那一只或几双无形的手掀开了画画的裙子,也像是不经意间撕开了圣人衣底的肌肤,叫人看见那些隐藏在华服底下永不能愈合的且已溃烂的伤口,看见那伤口里的脓和血。
  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红眼病妒忌心了。它几乎算得上谋杀。
  人性之恶,真是不分年纪和场合。
  周晓枫笔锋之犀利,见血见骨。
  儿童节过后,没有羞耻的画画继续着自己无牵无挂无思无欲因而无忧无虑的日子,继续她的吃喝拉撒和呼吸,所需的一切自会有人去承担承受。这背负从来无人分担,无处可逃的父亲自甘束缚继续当牛做马。“躺着喝血,这就是责任原本的样子。”这付出上升到精神层面,便彰显出父爱特别的伟大来,而这看起来光芒四射的伟大背后,是无尽无望的坚持和坚守。看得见看不见的折磨日积月累,日渐沉重,一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如歌词所说“这样的生活锋利如刀”。是的,他累,他苦,却只能咬着牙含着泪,不管一路多少斑斑泪痕血迹,继续前行。极度的重压让他也担忧自己,不知何时会崩溃于无形之中。
  当“幸福”在无常的命运捉弄下脱离了正常的轨道,不可阻滞地滑向它的背面,霍叔叔的生活中不再有爱情,只剩男人骄傲的坚守,他是这世界上最强大最成功的父亲,不是吗?面对命运的捉弄,他愤怒,不甘,敢于以命相抵。他并非一败涂地,也不会一无所有,因为他有这个叫画画的孩子——让我们姑且这么仁慈地看待她吧,她在无知无觉地占据他全部身心的同时,也带给他完整痛苦的世界。他是心甘情愿地被她绑架一生的啊!而他的爱,更像绝望的单恋。
  如果有一天,没了霍叔叔,画画自然死路一条。可没了画画会怎样?一个没有了女儿的霍叔叔,将会有怎样的神情,是怎样的状态?
  都不敢想。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一些俗世女人。她的世界便是她嫁的那个男人,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侍奉老人打点三亲四戚,让这男人得以全力奔赴商海仕途;终于有一天,他们家大业大风光无限,可她忽然发现这男人,她奉献一切而成就的男人,不再对她这黄脸婆情有独钟,人家另有所爱了。那些被称作二奶或小三小四的女人正值青春风情万种,正可用来安抚他们对肉身日渐衰弱的恐惧,台面上也更拿得出手啊——于是这弃妇便崩溃了!心狠手辣运气好的终于报仇雪恨,借老包的虎头铡直取那叛贼的狗命(如今各级纪委收到的致命举报更多来自何方呢);心太软又不肯撒手的,大多成了怨妇泼妇或维持会长,在漫漫长夜里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地绝望郁闷纠结,地狱煎熬。从来不曾自我修养建设的她们想不明白,自己的城池何以沦陷,竟然日日枯朽破败到被人遗弃的地步了!
  当女人失去自我的支撑,常难免天塌地陷的人生悲剧。
  男人呢?如果画画死在霍叔叔的前面,他的世界也必将坍塌陷落,他的心,他的灵魂会被女儿一同带走。那么这个男人想必是活不成了吧。
  在人的生命历程中,有一种痛叫“生长痛”,一般认为是因为儿童生长发育速度较快,骨骼的增长与肌肉及肌腱的增长不同步而产生的生理性疼痛。这种疼痛无需治疗,会随着年龄的增长,疼痛发作次数会逐渐减少减轻,最后消失。许多人心理上想必也经历过类似的疼痛,幼稚的心灵难以承受自己耳闻目睹的世间种种艰险困苦,心间充满悲情凄苦。在文中,旁观的小女孩由天真的羡慕,到一点点窥破人生的真相,无法也不能回避,不禁悲从中来。这心痛无关自家血缘亲情。这对同类命运的深切感知,是生命进程中我们不仅为自身,也为他人自觉承载的重负。此情厚重深挚,悠远深广。佛语有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就是了。作者笔下的女孩对飞翔的所有凝望和向往,终与那折了羽翼的男人无关,他的脊背已经弓到了地面脚背上。在“我”对过去的回望和对未来的猜想中,那些生命的情感的两极,越过漫长的时空,终于相抵相拥,完成了一次轮回。
  “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长长的长长的寂寞海岸线……”抬头望月的人啊,大多只看见月亮上面环形山重重暗影斑驳如水墨画卷,没有翅膀的古人曾为此编排了各样优美的神话传说。今天,早已在月亮上留下足迹的人类,又给它种种人文诗意或科学严谨的命名。可有谁能体会,当巨大的陨石一次次猛烈冲击月球时,它的身心所承受的深重苦痛?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实在是因为不想让你看见我流泪的眼睛,所以指给你看,说,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从此以后,请别再铁石心肠地说,那只是一块没有知觉的只会永远沉默的石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