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8:龙水湖总第283期 >2023-08-04编印

杜鹃声声望丛祠
刊发日期:2023-08-04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望丛赛歌会。(图片来自成都市郫都区文化体育和旅游局官网)

望丛赛歌会。(图片来自成都市郫都区文化体育和旅游局官网)

  

  远远望去,最先映入眼帘最显眼的当然是那一列赭红色的围墙,和围墙中间红白两种主色调配金色琉璃瓦顶的门楼。两个拱形的大门使望丛祠显得更加庄严肃穆。在一望无际的现代都市灰色背景的衬托下,望丛祠更有一种韵味无穷的神秘与深沉。围墙之内的望丛祠园林,就是一座森然的绿岛。
  望丛祠坐西向东,建筑风格不同于一般祠庙。最初的格局是按浙江省绍兴市会稽山的禹陵规划而建,因为是一祠祭二主,所以祠门不是单开单向,而是对称地开为南北二门。大门后是照壁,照壁南北两侧各开相对的院门,通往两个园区。南边为子规园,北边为涟漪园。临水就势建有“稻荪楼”“听鹃楼”等楼台亭阁。照壁后两阙门通向里间。阙门后是望帝丛帝纪念馆,正中有望帝丛帝的青铜塑像。纪念馆背后的柏林之中,是高达15米的望帝陵。望帝陵西面,有郫县博物馆。望帝丛帝纪念馆南面是听鹃楼,再南为丛帝陵。望丛祠内,南北贯通着大片水域,叫作鳖灵湖。鳖灵湖中种有大面积的荷花,每到夏季,成为极佳的赏荷去处;而到了秋天,满湖残荷,伴随杜鹃声声,更适合有心之人凭吊怀古。
  二千七百多年前的西周末年,望帝杜宇在川西平原建立了蜀国第一个有文字记载的都城——杜鹃城。相传望帝杜宇教民农耕,因此杜宇被之后的古蜀人视为农神,春耕时节要先祭杜宇。杜宇晚年,成都平原大多数地方还是一片泽国,水患严重。杜宇的丞相鳖灵“决玉垒山以除水害”,赢得了古蜀国百姓的信任,杜宇就把帝位禅让给了鳖灵,退隐西山。蜀人非常思念他,他也思念他的子民,遂抑郁而死,化为一只在林间啼血歌吟的鸟。于是人们便把这种鸟叫作杜宇,听到这种鸟的鸣叫,就说那是杜宇在催促人们春耕了。
  杜鹃既是一种鸟名也是一种花名,在郫都它们的寓意基本一样。杜鹃作为一种意象入诗,在古诗中俯拾即是。借杜鹃意象表达凄苦之情者固然为多,而借杜鹃歌唱农事稼穑亦不在少数。如宋人释择璘“蚕老麦黄三月天,青山处处有啼鹃”,柳桂孙“东风一架蔷薇雪,老尽春风是杜鹃”,张耒“千里积雪消,布谷催春耕”等生动的歌吟。今天侗族大歌《布谷催春》的深情和声,以及民间流传着的大量诸如“快快布谷”“哥哥做活”“麦子熟了“掏沟堵水”等谐音谚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杜鹃鸟与我们这个农耕民族之间有着极其紧密的文化联系。天下鸟儿何其多,却并非所有的鸟儿都能享此殊荣——这并不是说杜宇的传说造就了这种文化现象,但可以肯定的是,古蜀人没有把死后的杜宇想象为别的任何一种鸟,偏偏就说变成了“这种鸟”,还把“这种鸟”称为杜宇(杜鹃,子规,布谷鸟),说明了杜宇对古蜀文明的农耕文化影响之深。历史的演进,固然离不开血腥的战争,但一个帝王一生把主要精力致力于教民稼穑,促民耕织,自然更能够赢得百姓的感激和怀念,必定会在历史上留下一笔异样的风采。
  环绕着鳖灵湖宁静的水面,许多参天的古木。园中树木以香樟和黄葛树居多,间有梅林、海棠、古柏和竹丛。黄葛树大多树龄上百年,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它们或立水边或卧屋侧,树根交错屈曲盘旋,造型匪夷所思古意四溢。而掩映望丛二帝的陵冢的,全是参天的香樟,那些香樟全都树干笔直,一树树绿荫在天空汇合成一个更大的密不通风的绿盖,盖住了望丛二帝的陵冢。园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古柏,树干苍劲如阅世的智者。幽曲的小径连接着点缀在湖边的楼台亭榭。在望丛祠中,四季鲜花轮流绽放,晨昏鹃声不息歌吟。那种深情而执着,空灵而悠远的旋律,在林间回荡,在城市的上空盘旋,飞向川西平原广阔的沃野和川西高原一望无际的峻岭深壑。每一个谛听者想象的视野里,就会展开一幅天府之国波澜壮阔的农耕图画,复原一部古蜀国一步步走向未来的壮丽史诗。
  据《郫县志》记载:最早祭祀望帝的“崇德祠”本是在灌县二王庙处,南朝齐明帝(公元494—498年在位)时,刺史刘季连将崇德祠自灌口移建于郫。北宋仁宗康定二年(1041年),邑令赵可度将望帝与丛帝合祀,遂有了望丛祠,并对其扩建。北宋皇佑四年(1052年)重修望丛祠。明末张献忠入川,望丛祠遭受严重破坏,后又毁于战火,仅存杜宇、鳖灵二陵。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知县李馨采取“伐石表道”“始禁樵采”措施,保护了二陵。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望丛祠重经修复,并于祠内遍植柏树。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在祠东建“听鹃楼”。民国十四年(1925年),在祠内建公园,后渐荒芜。民国十八年(1929年),四川督军熊克武驻防于郫,曾拨款培修祠宇,并于二帝陵前分别竖“古望帝之陵”“古丛帝之陵”石碑。碑高丈余,下款刻“熊克武立,但懋辛书”。1969年石碑被拆毁,仅存残块,今碑为复制件——现在我们走进望丛祠看见的就是这两块石碑。1984年,郫县人民政府将望丛祠由原面积22亩扩建至88亩。
  什么样的历史古迹值得历代的人们一而再再而三顽强修复和重建?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古迹一经毁损便永久消失。也许毁损的原因多种多样,而不再修复的原因大概都不过是其存在的价值“可有可无”。望丛祠长达近一千六百年的建祠历史,简直可以用“顽强”二字来形容。其实,这并不是望丛祠顽强,而是历代以来农耕文明意识的深入人心。世上有多少陵墓并不葬其真身,黄土之下也许只埋着一种情绪,一种因敬仰而不忍忘怀的情绪,望丛二陵亦如此。古蜀国的先民从川西高原的崇山峻岭中一步步走出来,在几代古蜀王的率领下,筚路蓝缕,艰苦卓绝,终于在一片汪洋般的川西平原上筑就了立足的根基,建起了安居乐业的家园,演绎了古蜀国历史的辉煌,这样的功绩自然足以让这片土地上人们永远铭记。从三星堆和金沙遗址出土的大量文物中,我们固然可以看到一些战争的信息,但是最耀眼的却是改造环境征服自然的顽强精神。这些充满了农耕信息的历史记忆,正是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生命赖以延续的最高智慧。即便这一片土地曾遭受过至少三次几近屠灭的巨大灾难,而自古蜀国传下来的农耕文明的火种次次都可以让这片土地重新点燃生机,并生生不息。这,恐怕就是望丛祠顽强存续的根本原因。
  如果历代地方官顽强地修复甚至重建望丛祠是基于以上的原因,体现恤民重农的态度当属本分,那么作为一个乱世军人的熊克武又为何热衷于在这千年古祠里留下重竖碑铭的一笔呢?熊克武(1885—1970年),字锦帆,四川省井研县人,1904年东渡日本,1905年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民国初年四川著名的长衫军人。黄花岗起义之后,他被公推为蜀军北伐总司令,在护国运动和护法运动中,与蔡锷并肩作战。1918至1924年,熊克武成为了四川省实际的统治者。作为曾驻防于此的四川督军,之前也是一位爱国的热血青年,就算1929年时他只是驻军郫县,自然也有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传统意识,农耕对于民生的意义,即便对于一个职业军人来说也并无认知的难度。加之他本身也是四川人,造福乡梓也是举手之劳。他的这一举动,或许有点附庸风雅的嫌疑,但传统农耕文明对他的影响也分明可见。两座陵冢前,总会看见有游客对着墓碑焚香作揖,伫立沉思。这面对墓碑的沉思,难道不正是一种传统精神的再现和精神力量的延续?在成都的周边也还存在着几座名闻遐迩的古代园林,但那些园林大多是有关宦途跌宕,官场风云的记忆。它们并非不涉及民生,但那并不是主题。只有望丛祠不一样,它虽是一座祭祀帝王的陵园,却是一座劝农耕重民生的讲坛。它并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而是让所有人有一种无穷的亲近和温暖的感觉。
  进入望丛祠正门不远,左侧,与望帝丛帝纪念馆并排,另一侧紧邻丛帝陵,有一座听鹃楼。听其名便可知其意——这鹃声,不仅可听,而且必听;这鹃声,既是对农事的提醒,也是对民生的祝福;这鹃声充满凄恻的思念,也饱含无穷的爱意。“听鹃”,既是一种民间的期待,更应该是一种庙堂的自觉。听鹃楼,这是对古蜀历史承上启下的一个标志——源头就是那掩映在苍翠之下的两座陵冢;所启之下,就点缀在望丛祠的每一个角落。春信亭,藕香亭,荷风亭,观稼亭,稻荪楼,这些名字,无一不是伴随着杜鹃的声声啼鸣,满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在乡风中荡漾着希望和幸福的涟漪。
  在园内的郫都区博物馆里,你需要关注到这样一些文物——陶井,陶灶,陶壶,陶鼎,陶甑,陶狗……这不正是农耕生活延伸出来的一幅完整生动的生活画面?尤其是一件失去了头尾的文物引人注意,文物名称标注为“动物残佣”,那分明就是一只啼血的杜鹃鸟。试想一下,一只陶俑杜鹃鸟存在于郫都的土地上,并没有什么意外。
  还有一个与望丛祠有关的历史悠久的民间活动不得不提,那就是“望丛赛歌会”。“望丛赛歌会”是汉民族唯一保留下来的赛歌形式,自公元五世纪建祠以来,人们便自发于端午节这天到望丛祠“朝会”上香,表达对望丛二帝的感激和崇拜。一些喜爱山歌的乡民汇聚于祠内竞唱山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望丛赛歌会”的这个民间文化传统。赛歌会隆盛于清代,流响于民国,因抗战而中断。1983年恢复“望丛赛歌会”,1984年在望丛祠里建东歌台,之后一年一度的“望丛赛歌会”就在这里举行。“望丛赛歌会”的延续历史,简直跟望丛祠的延续历史如出一辙。千百年来,这些充满了泥土气息的下里巴人,恰是农耕社会的阳春白雪。这些来自民间歌声,与望丛祠林间的鹃声一起,汇成了一部川西平原农耕文明的深情大合唱。
  正是有了望丛祠这几千年不息的鹃声,郫都才成为川西平原的一颗明珠,“天府之国”才不负其名。
  □胡华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