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8：龙水湖/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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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崇哲
诗集《沿着河走》是贵州石阡仡佬族的诗人弦河的自印诗集，也是诗人近年发表过的诗歌作品的合集。这本诗集之所以吸引我，在于其诗中所渗透出来的诗人对于精神向度上的自我追寻。对于从小在西北少数民族地区长大的我来说，这种汇聚了太多少数民族情结的缘分已然让我无法摆脱“民族”与“乡土”的视角去拜读这本诗集。同时结合诗人的当下生活以及文本中出现的“舟山”“上海”多座东南城市以及“淀浦河”“滴水湖”等具体地名，这于本科期间前前后后就在上海待了七年的我来说，无疑让人感到非常亲切。滴水湖就在我的学校旁，更让我感同身受诗人在“乡土”与“城市”之间的日夜徘徊。To be or not to be？诗人的回答便恰似诗集的三个部分。第一辑《刹那与回答》所流露出来的“午夜不安”（《这人间的歉意》），以及在黑夜中的“孤独”（《大地》）；第二辑《自醒与根性》中无数次梦，“归去”的是叫“翁子沟”的故乡（《翁子沟的夜》《翁子沟有一片撒哈拉沙漠》）；第三辑《静默与指引》多记生活，“寻觅”的是在“城市”的当下。对于弦河来说，诗歌既是当下生活的记录，更是精神上内省与索求的一种表达方式。
归去
百年新诗史，乡土写作一直占据着不可低估的地位。诗集第二辑《自醒与根性》中，诗人便多次以第一人称的方式直抒胸臆地表达自己对故乡的感情。那是《我可能是你最后一朵桃花》中独自凋零，“你看见我停下来，颓废地躲在房子里/你却不明白，阳光为何而暖”的孤独与痛苦；是《我是你受了干旱的玉米孩子》中“他们是你贴心的孝子，我无法比拟”的辛酸与委屈；是《我把思念留给一个石阡女子》中“而我只能留下思念，在阡城的每一个深巷/把思念留给一个石阡女子”的深情与难过，也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中“那片生我育我的土地/把他们抓得越来越牢”的爱与无奈。以至在诗人的笔下，乡土之上，一切皆可入诗，《苋菜》《白色的鱼》《石阡苔茶》这乡土万物共同组成翁子沟的《落日》与《星辰》。后来，诗人沿着河离开。
多年以后，诗人哭诉“常常想念故土，落叶归根，如丧失的魂”（《丧失的魂》）。在《纸上的还乡——“80后”诗歌的知识与技艺》中，周俊锋（中国新诗研究所讲师）这样写道：“诗人书写是对源头的迷恋，语言还乡的旅程联结着作家所向往的生活意义的源头；随着技艺的膨胀，那些关于‘故乡’的记忆却黯然消褪。”长年累月地远离故土给诗人带来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陌生感，更是心理上的不安定感。《梦里走在回家路上》感慨好多年没变化的人形路和血桃、族谱和祖坟在岁月更迭下已经悄悄改变，然而，无论世事如何改变，回家的路总会因为故土的根性文化让人不能忘记。
由根自醒，寻得一条归去的路。在父亲老去之际，宿命的安排，诗人开始带父亲同行，“我在临港当代美术馆聆听诗的理论/他在滴水湖看鱼”（《父亲在嵊泗的海对岸看鱼》）；与父亲相处，“我取出柴灶里燃尽的炭火/他们在相互接触的一刹那/伴随父亲深深地吸入燃烧出火花”（《父亲让我取一根炭火为他点烟》）；并与父亲对话，诗人承认：曾几何时，诗人只想做一个诗人，如今终于坦诚遗憾的是至今没有写出让父亲记住的事。
我仔细辨认着前后左右的轮廓
我知道，那是蒲公英的种子飘远了
留下光秃秃的枝干等着枯萎
等着吹起来的风渐渐遗忘，等着风洗干净
无作为的厚土。我们要独自悲伤
看着茂盛的杂草覆盖曾经的庄稼地（《遗憾的是至今没有写出让你记住的诗》）
重回翁子沟，诗人理解了父亲的孤独以及父亲与祖祖辈辈的故土，也寻得自己的“根性”。这种“根性”既是自身对父辈的理解，也是祖父对子孙的精神依恋，并通过精神上的依恋来传承这种“根性”文化（《乡关何处是》）。
寻觅
从故土贵州到现在居住的杭州，诗人恰好沿着中国江河从第一阶梯奔往第三阶梯的走向，地理环境由西南边隅的农村转变到沿海的大都市。相较而言，城市彻底颠覆了农村保留着自然与传统文化，诗人尝试努力去适应高楼林立、马路宽敞、灯火通明以及快节奏的城市生活，将与故土截然不同的人物与风景吸纳入自己的诗中。可“云在云的上面/水在水的下面”的静默渐渐成了奢求。“剩下的这些：人/它们都在幸福之外追赶幸福”（《静默》）。在城市的生活里遇见过欢喜的人，陌生的人，远方的人。却依然不解即便是生活在物质基础更为丰盛，更为便捷的现代社会，理想中的幸福并未随之而来。诗人试图去寻求一个指引，去夜半寻山寺，去对着树许愿，结果寻觅到的皆是在幸福之外追赶幸福的漂泊对象。
诗集第三辑《静默与指引》中，诗人以物喻人，在弦河的笔下，万物皆备于我，任何事务都成为他向内求索的引子。“我是否应该确认/这凋零的泡桐花夹在书页/会不会持久的香”的泡桐花（《泡桐花下》），“那些在春天长出来的新枝/回到土地/絮絮叨叨/像失落在人世的孤独者”的银杏（《银杏黄了》）。“我看见一株不合时宜/开在城市中央的蒲公英”的蒲公英（《蒲公英》），“这些错乱的植被，像止痛剂/根植高楼大厦的城市版图/我不由得将其与虚构的领土/进行完美的拼接，他们高度重合/却总有勾勒不出的美”的绿植（《空地》）。
在笔直的公路上
一株株银杏、梧桐、叫不出名的树
就这样组装成黄色火车
没有人会在意它们回家的路即使抱团
也抵不过一把扫帚的挥舞
在秋天，
他乡的落叶归不了根。（《秋辞》）
寄居在城市，诗人借景抒情，将自己的飘零之感寄托在卑微的活在城市旮沓角落里的各种植物身上。这些自然的美，自然的魂本该扎根在有清新空气，有动物奔跑，有蚯蚓翻地的草甸，而如今蜷缩在烧制的各式花盆，花叶被随意摘取，即使想借清风落叶归根也敌不过人类贪美的扫帚。同样脱离了故土的诗人，借月光，借酒，方能在傍晚“在湖边的茶舍里/诗也空了，小缕阳光/入住空杯，泡了一壶周末”（《傍晚的山水》），偷得浮生半日清闲。由此，诗人心中充满矛盾：只要进入城市，一切好似就都变了样，万物皆是飘浮而无根地活着。这是一个远离故土，漂泊于都市社会的灵魂的切肤之痛，这让他无时无刻不渴望，“肯定有一次，他能把水坑里的月亮/洗成他心中的样子”（《洗月亮》）。是的，诗人仍然怀有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希望像他明天就会到来一样期待。因此，“请他，在希望的源泉/留下一块种植纯洁的土地/让希望的一端和另一端保持通信”（《如果有远方的朋友到来》）。是的，生活的道路由自己选择，也只能由自己选择，在城市化，全球化的时代，如果生活注定要让一个人的身体背井离乡，那么也必须要让灵魂回到故土扎根。
继续流浪
柏拉图在《伊安篇》《斐德若篇》中提出“诗之灵感说”，是指诗人被神灵附体而获得灵感，并处在一种迷狂的、不理智的状态之中，在这种状态之中，诗人代“神灵”发声，传达那些具有真理性和永恒性的“理念”，因此，柏拉图推崇灵感的诗，而排斥“与真理隔着三层”的模仿的诗。对于诗集《沿着河走》，我且将第二、三辑主旨理解为“回归故土”与“城市寻觅”，那第一辑在我认为便是诗人最为骄傲的灵感之作。不同时间、发表在不同诗歌刊物上的备注也可大致作为佐证。全辑共计43首，既有短至两行的小诗，也有数十行以上的长诗，还包括一首题为《致歉书》的组诗。全辑领域广阔、格式多样、感情热烈、行文潇洒。尤以为第一辑命名的《刹那》与《回答》两首最为精彩。
我可能是另一个我的存在
我伸出手，遇见另一个你。犹如你伸出手
遇见另一个尘世。（《刹那》）
诗人深谙哲学存在之道。由“手”到“人”，由“人”到“空间”，两次刹那间的翻转，短短三行，便留给读者无限的解释与想象空间。
你打开门可以看见
我的影子
你要怎么阐释影子呢？
它是我灵魂最真实的一部分（《回答》）
这首与北岛《回答》同名的诗简单、直接而又富含哲理。前两行，我的影子，黑暗会将其吞没。而当你打开门的时候，它便出现了。恰如鲁迅先生《影的告别》中的矛盾。后两行，通过“你要怎么去阐释影子呢？”的发问。是我的沉默不语？是我的面无表情？还是另一个模仿的我？诗人回答“它是我灵魂最真实的一部分。”对最真实的探寻，也许需要读者再次关上门，留给门内的诗人、门外的读者自行阐释。
诗集第一辑充满了这种天马行空的作品。如诗人对不属于我的风动了歪念头（《风的故事》），诗人在门外跟着野草蔓延又在门口被野草排挤（《无根的疼》），比童话中《皇帝的新装》更为夸张诗人穿在身体内部的衣服（《新装》），没有目的地的城市《乌托邦城市》。荒诞之外，诗人也有对人生、对世界真情流露的顿悟。如佛语“一粒杂质，一方世界的存在。”（《谢谢你读到这首诗》）；如箴言“醒来时，我想告诉枕边人/世间的人越活越累/我们要尽快，相遇/并老去”（《我们要不要尽快地老去》）。各种类型的诗往往在电光石火之间便勾勒出诗人脑海中的模样，或记下诗人最心底的句子，甚至无需打磨，自成诗人精神上内省与索求的一种表达方式。
结语
身处繁华之中，作为一名从农村走出的诗人，无法避免地需要在乡土与城市、自然与文明之间取舍。诗人却能够做到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立乡土之根，觅文明之益，巧妙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不失刹那的灵感，不枉轻易的回答。沿着河，无情的岁月依然流淌；漂泊在他乡的游子，继续流浪，纯粹而热烈。当喧嚣之中蓦然回首，借诗人的一句话结尾：事实上，我用简单的方式爱这座小城。
祝福诗人！为仡佬族的新诗世界增添一份美丽！也为中国新诗的世界增添一份具有仡佬族民族特色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