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7:龙水湖/读书总第179期 >2023-03-03编印

关于一粒米和一列老火车的阅读印象
刊发日期:2023-03-03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冉仲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土家族,重庆酉阳人,在《诗刊》《酉水》等发表过文学作品,出版诗集《米》等4部。

  冉仲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土家族,重庆酉阳人,在《诗刊》《酉水》等发表过文学作品,出版诗集《米》等4部。

  龙远信,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绿风》《诗潮》《红岩》等报刊,入选多种选刊、选本,著有诗集《风,继续吹》。

  龙远信,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绿风》《诗潮》《红岩》等报刊,入选多种选刊、选本,著有诗集《风,继续吹》。

  

□四月
  “一粒米”是诗人冉仲景以两百多行诗句悼怀母亲的作品《米》。
  “老火车”是永川诗人龙远信为父亲所作长达九节的叙事诗《一列老火车和一个废弃的车站》。
  亲情作为文学写作的永恒主题,最常见的无非父母慈爱子女感恩孝顺罢了。而这一粒“米”和这一列“老火车”,已经远超于一般感怀亲恩的思想感情。两位诗人,一个借一粒米写尽一个母亲一生的心酸苦痛和坚忍不屈,一个通过一列老火车的轨迹勾画一个父亲奋力挣扎的悲情一生。诗人以他们独有的方式吟唱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为永远失去的至亲树碑立传。作者以时间为纵轴线,将每一个历史节点或逝者命运转折点为横切面,作品主人公一生的大苦大难被诗人凝练成独特的意象。吟诵诗篇,仿佛聆听一首来自天边的长调,那么宏阔渺远,蕴含无限深情。作品全篇的章节处理与诗句的节奏切分,仿佛歌者音区高低变化与声腔抑扬顿挫。扫描诗人叙事的层层铺垫和情绪的步步推进,亦如耳畔阵阵掠过歌唱家真假声的奇妙转换,听那音阶由低沉由微弱而渐强渐高直至其美轮美奂的华彩乐章……
  品读《米》和《一列老火车和一个废弃的车站》,也像展开一些名家画作,我们仿佛看见米勒看见罗中立,面对那位在广阔原野上弯腰拾穗的农妇和那个缠着旧布头帕端半碗褐色茶汤一脸沧桑却在努力微笑的父亲,还有谁能无动于衷呢?梳理冉仲景和龙远信的作品内容,在作者紧扣人物的生死,倒叙其过往种种生活细节的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刻画人物形象时而工笔描摹,时而泼墨写意,人物命运的轨迹也多有跳跃断续,那些不动声色的伏笔,不着痕迹的嵌入,详略取舍中的前后呼应上下勾连,作者用口语炼字入诗的精准表达,还有副词虚词形容词恰到好处的渲染与烘托等等。即便抛开那些创作技法,就只是简单地打开诗篇去诵读吧,一句句低回婉转的语气,一声声深挚哀恸的语调,即便是初读者,也会心无阻碍地霎时就被那些细节那些词句深深感动,继而忍不住潸然泪下了……就跟着作者的视线去回望一段历史吧,以作者的姿势去追踪那个人的生命历程,去感知作品里那种拼死向阳的草木精神吧,以此体悟人生,我们也会自觉不自觉地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继而对历史和生命产生新的认识和理解吧。
  就题材而言,《米》和《一列老火车和一个废弃的车站》都是写大浪潮席卷下的小人物命运,那一段一粒米就是一座山的历史。一个形容粗糙从来不曾有过青春的女人,一个拼了一身筋骨也要赢回做人尊严的母亲;一个没有童年少年的煤黑子,一个独自在漆黑的地底下默默吞下所有艰险直至熬干自己的父亲。他们以远超其身体承受力的坚忍和勇毅,蝼蚁一样低贱地活着,也蝼蚁一样拼尽全力扛起生活的责任,负重前行直至生命的终点。虽是诗歌,却有长篇小说形制的恢弘气势和内里的巨大载重量。若以小说的笔法为诗中的母亲父亲做传记,历史的地域的时代的人物的思想的性格的偶然的必然的等等林林总总,没有几十万字恐怕无法收笔。可冉仲景龙远信二位诗人就各自仅以两百多个句子和九个小节的诗篇,就完美叙事且深刻表情达意了。写大作而不故弄艰深装高冷,拥有如此强大的内心世界和强悍创作能力,实不多见。
  相形之下冉诗重叙事。冉诗的叙事内容里有更多的时代特色,年代之伤,大时代浪潮下小人物命运的刻画抒写,浸透了诗人痛苦的眼泪。母亲死了,临终遗言的核心内容:“居然是米/竟然是米/也只能是米!”诗句中紧紧跟随着那一粒米的“居然、竟然、也只能”三组副词,像三粒出膛的子弹,直逼人眼,直击人心无法阻挡;而且越往下读,由这三颗子弹造成的“伤害”就越深重,读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颗心被它们狠狠地撕扯成几块,痛到天旋地转魂不附体。估计没有人会忽略掉这首诗开篇的题记:“一粒米里,藏有一个农妇巨大的屈辱和微小的尊严。”这一粒贯穿母亲整个生命历程的米,像龙诗里的那辆老火车,被诗人作为叙事线索,反复吟咏。当那个先天失聪的小小少年不能不投身偏远的山乡小煤窑活命,老火车便成了他一生命运最终的形象写照。龙诗在开篇题记简要交代了人物背景之后,车轮与车轨的撞击声伴随死亡劈面而来,那与父亲因肺病呼吸困难的喘息声融为一体的声音,伴随着十四岁之后的父亲,直到被死亡喊停。诗人每次落笔老火车,都会开启一个由死到生或者由生到死的视角,作品在生死之间叙写父亲的身体残疾,记录他多地辗转的辛苦劳碌,扛起家庭子女重负苦做苦熬的坚持,声声喘息,深深苦痛。这样多次反复的呈现,不啻对读者心灵是一次次锤击,也是诗人对自己的一遍遍压榨吧,压榨那些素材,淬炼思想与感情,直到从文字里面淌出血泪,一滴滴滴出亮晶晶的具有金属般质地和分量的熔化物。反复,是一种很古旧的艺术表现手法,可像这样被用到极致,而成就精品力作的,少见。
  冉诗笔下的母亲,“一粒米,就概括了她的一生”,也穿起母亲生命中所有沉重的岁月。从母亲卑微的出身,母亲的隐忍和牺牲,母亲的无奈和愤怒,母亲的煎熬和刚强,一直到母亲的死。尾声短暂的苦尽甘来,更反衬出母亲内心伤痛之深重。这个被乱世和饥饿侮辱与损害的,这个拼死挣扎为了活下去,为了孩子们甘愿付出一切的,曾经那样屈辱地活着的女人,在她刚刚开始品尝到生活美好的时候,没有任何悬念地病了,然后死了——

  棺材漆黑,她躺在里面。
  也许,这是她头一回,伸直了腰。

  很像龙诗里的那位父亲,也是死后才得到彻底的解脱,灵魂终获自由。
  冉诗描述母亲的外貌语言动作神态甚至心理活动,仿佛小说的人物描写一样,抓特点抠细节,点点滴滴细致入微。回忆一旦开启,便再也不能停止。所有往事汹涌澎湃,情志时而火一样炽烈灼人时而冰一样寒凉刺骨,冰火交汇掀起滔天巨浪,悲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令人无法呼吸。
  但即便是这样的繁复铺陈,冉诗依然保持着诗歌的特性,其语言的高度凝练,对意象的捕捉提炼和组合衔接,还有诗句的节奏把控以及语调气息的调整,都使得诗人笔下的“细节描写”具有更多的诗意和象征意味,很值得小说创作者学习借鉴。
  与冉诗一泻千里的叙述相比,龙诗的每一节都是由死亡开启的回眸,一望一停的叙述虽不乏细节描述,但更节制,而且龙诗读来更抒情,且抒情自带理性的光芒。
  一般的抒情,多是欣喜时的雀跃欢呼或悲苦时咿呀呜喂一番感慨,风吹即散的。好诗的抒情确是内核充满力量的——龙诗即是。在诗人的眼睛里,乌鸦不仅仅是死亡的象征,它还是一块飞翔的煤,携带亡者给生者的讯息,从死亡的世界飞出,飞进我们的心里,于是一次次勾起我们对逝者的怀念。而已经离世的父亲缥缈的背影,则像一块新鲜的煤——让人时时怀念,常念常新,如同煤块内里蕴含的热度,永远不会被时光磨灭。这里的煤,经诗人妙笔点化,已突破其原有的具象限定,变成抽象情感的载体。因为这抽离与点化制造的离间效果(也称“陌生化”),心有所依情有所寄的我们,才不致沉陷在这无边的悲伤里难以自拔,或者迷失自我遁入空虚。原本叙述体戏剧运用的一种舞台艺术表现方法,即让观众看戏,但并不融入剧情,创立者布莱希特在其1939年的《论实验戏剧》一文中,对“陌生化”的阐释是:对一个事件或一个人物进行陌生化,就是把事件或人物那些不言自明的、为人熟知的和一目了然的东西剥去,使人对之产生惊讶和好奇心——龙诗这种“陌生化”的细节抒情,一词意味深长,一读惊心动魄。
  两首诗一个从米到米,一个从火车到火车,结构都堪称完美。从遗言的叫儿子买米开始,到末了哀叹“再也没人叫我去买米了”——
  
  她,讳名王玉荷。用米,养育一子两女。
  她,是我的娘。

  冉诗结尾处的点题以及对母亲身份的再次确认,寥寥几笔,痛彻心扉,语短情深,余音袅袅。书写者与被写者在此通过文字骨肉相连,跨越生死的界限永不再分离。诗人执笔蘸血泪为墨,完成了对母亲的书写。
  相比冉诗对细节的痴迷,龙诗的叙事更多概括。诗人在不断回顾往昔的同时,不断融入对父亲的痛惜和怀念之情。当所有回望的目光被死亡阻断后,诗人写道——

  这是你留下的黄昏。在兴龙湖
  十六层楼房的阳台上
  我看见你的平静,像余晖落在湖面上
  其中有一部分是你的起落

  停留水面的乌,它们的幸福就是轻轻地
  停落;鱼翔浅底,抵达一颗童心的位置
  鱼的幸福,父亲,就是偶尔跃出水面
  把一圈漪轮扩散开去

  现在,黄昏总是准时来临
  哦,那些水鸟,那些浮游的鱼
  请把一个人的枝条安放好
  请把水草举过头顶,趁着夜深把他带回故地

  长调悠远,长歌当哭,这是一场由死亡开启的思想之旅。死亡本是生命的终点,却成为诗人思念的开端。与冉诗极简风格的结束语相比,龙诗的结尾更抒情舒缓,更浪漫飘逸,更有想象力。
  我们国人历来是相信人有灵魂,有来生的。而来生多以某种生物转世,比如活佛是人转人;常人不一定,也许人,也许别的什么。在转世的过程中,灵魂总以飞翔的姿态出现。诗句中黄昏的余晖和鸟儿的意象,就是对父亲灵魂转世的期待吧。鱼的一生至死无声,而鱼的这一生命特性,暗合父亲失聪的残疾。父亲活着的时候生命有多沉重,在“我”对他的怀念里那灵魂就有多轻盈灵动,如天空飞鸟和水中游鱼。父亲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卸去了他所有的负重,得到了永远的幸福。这样张力十足的对比,很揪心。诗人对父亲魂归故地的祈祷,像轻声诵读那句“尘归尘,土归土”的诀别辞。这样的想象和诗句,哀而不伤,豁达通透。
  我们这个多灾多难但一直生生不息的民族,有太长与饥饿和愚昧顽强斗争的历史。凡是亲历那些岁月或者对历史有一定认知的读者(多一点教科书之外的了解和认识),自然会把诗中的母亲和父亲这两个最底层卑微又坚韧的生命存在,看成是绝大多数民众的代表或象征。“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其实为这样的人画像树碑立传,一直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根基之所在,也是现当代文学从鲁迅艾青到路遥余华莫言等等优秀文学艺术家们自觉的使命担当。
  在龙远信诗集《风,继续吹》自序中,诗人认为:“一首诗歌就是一次自我指认,一首诗歌的完成也是作为诗人的一次诞生。”站在诗人对自我再指认、再认识、再鉴定的层面,再读冉仲景的《米》和龙远信《一列老火车和一个废弃的车站》,诗人意图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文学追求和野心,已明白显现。